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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珍珠尋找那床
一九九七年三月三十日尋找那床尋找那床「這種床,現在哪有賣了?」傢俬店的老闆是一個胖子,笑起來的時候,頰上的肌肉堆了上來,將一雙本來不大的眼睛瞇成兩條線,那表情既含著驚異、好笑,又充滿了不屑和輕蔑。
他看我倆有些失望,繼續興致勃勃地說下去:「現代的床越出越多,沒有人再賣那種幾十年前的碌架床和木板床了。大家都講享受,傢俬店要是賣那些不合時宜的貨色,不執笠都幾難!」
說罷,將背轉向我們,愛理不理地向店裡走,將我和念惜撇在外面。我和念惜對了對眼,決定悄然地離開,不再跟店主囉唆。
「怎麼辦?」我徵求念惜的意見。
「不要灰心,懷遠,我們再找。今天才找了兩三間,我就不相信走遍港九,找不到我們需要的那種床。」我聽到念惜信心十足的聲音,向她笑了笑。她是那種跟我一樣做事有相當毅力、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看她那炯炯有神的眼睛,似乎不相信會買不到我們需要的床。
「照你看,如果找不到,寧願將我們的婚期推遲?」我問。此時我們已轉了一個彎,向一條傢俬店成市成行的大街走去。
「那當然。你想想人的一生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床上度過,床對我們來說太重要啦。」念惜搖搖頭,吐了一口長氣:「我就不相信現在那種床已絕跡。我們的要求又不是很高。」
「好,我們繼續找,直到找到為止。」
遠遠就看到一間門面很大的傢俬店,擺滿了各種款式的床,我們迅步走入。「要中式還是西式的?」老闆娘熱情地問。
我無法斷然肯定我們要的是屬於中式還是西式,只是略加形容,老闆娘馬上帶我們走到漆上棗紅色的酸枝床部去參觀,並開動了她的如簧之舌:「你們中意的看來就是這一種了!如假包換的材料,再由專門的師傅製作打磨,單是那雕龍刻鳳的精巧手法,就可當純粹的中國傳統藝術品欣賞了!」她是完全誤會了,可是未待我們解釋,老闆娘又滔滔不絕地說下去:「俗話道:一登龍床,身價百倍。睡這種床,作的就是皇帝和妃子的夢了。我們店最近在大出血,原價兩萬一千元,只售一萬九千八。包送貨。簡直是超值的!」老闆娘已拿著發票本,等著我們簽訂。
不要說那麼大張的床放在我們的小房間不合適,單是那價錢,也實在太貴了。
「我們要的不是這一種……」念惜說。
「那麼,是哪一種?」
「她也許沒說清楚。其實很簡單:床頭和床尾各是兩片厚木,下面木頭做床腳,中間放一層六MM的三層板,板上可以鋪涼席,也可以放褥子的。」
「什麼?」老闆娘怕是聽錯,吃驚地再問一次:「你們買那種新娘床?」
「我們都喜歡那種簡單的床。」
「到骨董店去找吧!我們沒有那種東西!」
老闆娘覺得有些憤怒。
我和念惜走出店鋪,腳兒有些累了,就找了一家咖啡店歇腳。
彼此沒有說話。望著臉容俏麗的她,已露出了疲色,我心中萌生了一種歉意。
經人介紹,好不容易曾經滄海的我倆,總算有緣,打算在近期結婚;可是為了結婚而用的床,就傷透了我們的腦筋。
記得彼此熟悉之後,大家就無所不談了。談到結婚時的話題,不約而同地都談到了「要有一張大家都喜歡的床」,沒料到她跟我一樣,都很執著。
「千萬別太豪華的,我不喜歡。一想起過去幾年的婚姻生活,我就恐怖,會發噩夢。」
「為什麼?」
「我那離婚的丈夫是個變態的傢伙,又冷酷無情。他雖把房間布置得十分豪華,天花板、床頭、四面牆都嵌滿了大鏡子,可是一天忙到晚。深夜回家,一早就走。他不許我出外工作,不准我結交朋友。我只是像一頭綁在床的小鳥。那樣的房和床完全像是酒店的。我絕對沒有感情。而他,只是利用我,滿足他。我像是另一種床。一見到那床,我就有一種冰冷的感覺,我不願意在餘下的歲月中再作那種噩夢!」
我聽出了她的意思。點點頭:「我理解。」
「那你的意思?」
「看來我跟你的愛好會是一樣。」我說:「離婚的老婆太講究外表和包裝。一身的狐臭偏偏灑滿低檔次的香水,使那味道十分難聞。當然,我不好對她進行人身攻擊。該怪我選擇不慎。最叫我不能忍受的是,我們家境中下,結婚時,她偏要買張十分昂貴的舶來品,花了整萬元。床是名牌,褥子也是。床是雪白色的,床頭有自動調節的燈……」
「那麼好的床,說明她對婚姻的重視。」
「不,你有所不知。平時她是不准我隨便躺下的│她將床單拉得像滑冰場那麼平滑筆直」。
我累了時躺下,她都要囉唆上大半天。我的腰骨不好,上面的褥子又太軟,夜裡整個人陷在裡面,腰骨的毛病更嚴重了。我已說過,我太太重外表不重實際,為了這,我們發生爭吵││這樣的婚姻實在也太累人。婚姻是使人順心的,如果造成了生活的障礙,又何苦來哉?就這樣,我們分手了。究其因,源自一張床哩。」
念惜聽得暗暗稱奇。
「既然我們對床都有過那樣特別的體驗,那我們一定要找我倆都能接受的。」那晚,我記得念惜的說話語氣十分認真。
「不單是為了做那事用的。對不?」我深情地望著念惜,看到她兩頰顯出了紅暈,像是喝了酒。好一會,我才聽到她語出驚人:「說得對。既要做那事,也不一定要好床。在人世間,只要感情好,兩相情願,沒床都不成障礙。感情不好、性情不合,豪華之床也等於無床;相反,無床也可以有好夢。」這一套深入淺出的話,真是道盡關於床的哲學的極致,令我發出會心的微笑。就在這晚,我緊摟她在懷,深深地接吻。
「工作很疲累,床可以讓我們隨便躺下來休息、睡覺。」我說。
「那是應該的。何況你腰骨不好,應該睡木板床。」她體貼地說。
「我會盡量陪你,並躺於床,除彼此的需要外,還應該談天,交換些對生活的安排的意見。外頭人事複雜,我們應採取一致的對策。」我說。
「我們就買最簡單的木板床 ,只要牢固就可以了。」她說。
……那晚的談話是如此刻骨銘心,以致我倆從那晚起,為尋找合適的床而頗費了些時日。婚期,因床未找到而一再延期。
念惜已將一杯檸檬茶喝完。我的咖啡也飲得一滴不剩。我付了帳。
「繼續找?」我問。「嗯,繼續找。」她很肯定。
我倆走進一家舶來品傢俬店。念惜說:這種商店肯定沒有我們需要的;我說:碰一碰機會,也許有什麼奇蹟出現,要不然去見識見識目前出品的款式新穎的床也好的。
一位衣著入時的小姐跑出來,向我們推銷新產品:「這是專家設計的新產品,叫合則合,不合則分式。」我們看到兩張漆得白亮的單人床,床頭製成框式,上面繪了一張抽象畫,她由一個小夥計幫助示範,兩床拼合時,抽象畫兩半就拼成一張合歡圖,床也拼合成一張完整的大床。她說:「夫妻嘛,少不免會出現口角。鬧冷戰時就可以分開,各睡在單張床上。丈夫免受睡沙發或地板之苦……」
小姐的口才極好,見我倆聽得很吃驚,就又指了另一張:「如果不合適,那就這一張吧!」
她引領我們走到一些新的產品部分:「這是專家經五年時間才發明成功的,床面全面電動,只要用手按遙控器就可以了。」緊接著又是一連串的示範。真叫人嘆為觀止。床面在遙控之下,可做三百六十度旋轉,而且快慢隨意,又可以升高降下。一會,灌滿了氣體,猶如大水泡;一會,又灌滿了液體,變成了水床褥……示範完畢,她說:「夫妻用了這種床,離婚率可大大減少。」
「我才不相信。」念惜快人快語。
「那要試試買一張?試用期免費,只要不弄髒就可以了!」小姐說。
「我們不適應那麼現代的玩意。」念惜說。
「只怕一夜就被這種玩意折騰,要服安眠藥才能睡熟。」我說。
我們告辭之後,又走了幾家店鋪。現代的床都美觀,但花樣既多,都要配上床褥;那種簡單的床,幾乎已看不到了。我們記憶深處的那種木板床,床頭床尾有的是兩片厚木板,有的是圓木床腳,十分牢固,如今的床好看,但完全不實用。
我們走得很累,有些灰心了。因為這已不是首次上街。
「還有傢俬店嗎?」念惜問。
我想了想,過去有一種夜冷店,專賣舊傢俬,可是這些年,也許生意不好,也不大看見了。
「不好找。這些年,舊傢俬款式不合時宜,不大有人賣了。人家不要的傢俬,都丟到樓梯口,叫人搬走時還要給錢,即使有這種店,也不會有人出售舊貨。床大家都買新的,尤其結婚用的,都買新的床。」
「那我們叫傢俬店的師傅特別去做。」念惜說:「這個辦法總行得通了吧?」
我搖了搖頭:「特別訂製不合算,師傅收費會收得很貴。除非認識的……這跟現在曬黑白相片比彩色相片貴,道理一樣。」
偌大一個城市,現在已找不到碌架床、木板床。我們都記得,五○年代、六○年代,那種床擺滿了傢俬店裡外,大家都買那一種。那時,離婚率不如現在這般高,隨著時代的進步,床越來越新穎,而……
婚期一再推遲,因為那床。
其餘的工作都差不多了,包括我們下了按金租用了一個房間。我和念惜都是過來人,並沒有如同新婚男女那樣的焦急心情,對新婚生活充滿了太多憧憬:我們活在人世間,只要感情好,兩相情願,破床舊床都構不成障礙……
要一個安全快樂的小窩,一個可以互相安慰的伴侶。我們對床很隨便,要求很簡單,其實又很執著,尋找的竟然是世間已沒有的東西,現代社會,很多單純的東西已絕跡了!這一晚,我們在公園散步。念惜有些焦急:「我們總不能因沒床而永不結婚。」
「容我們再想辦法吧!」走出公園,走入一條小巷,忽見一個人迎面走來,好生面熟,我叫了一聲:「老管!」
他一愣,良久才認出我。
「你怎麼會在這兒!這麼晚了?」
「我在處理店裡的事。鋪子沒生意,準備頂讓給人家││棺材都要銷毀了!」
「你們開棺材鋪?」
「不要說得那麼難聽好不好?叫長生店。」老管一臉的沮喪:「棺材的款式都照舶來品做,我們的老師傅不願變更。老式的、中式的棺木已沒有人問津。店鋪決定關門。」我突然靈機一動:「我和小念很快就要結婚,打個折扣,賣一具棺木給我們好麼?」
「結婚買棺木?」他大吃一驚。
「事情是這樣……」我將原委托出。
「原來如此。舊式棺木的確又結實又牢固。取其材料,做成床的床頭和床尾板是綽綽有餘。而床板到一般木材店買就有了││只是新娘子介不介意?我們無所謂,免費相送也可以,只需給師傅少少的工錢就可以了。」
「我也不是什麼新娘子了。」念惜笑起來:「用棺木做睡床也許吉利得很呢,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有道理。」我讚了一句:「老管,那就託您啦!」
我們終於找到了床,在一個完全意想不到、極其偶然的機緣下和場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