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或者忘記
國中時代,還沒有開始寫日記的習慣。經過了二十六、七個年頭,許多陳年往事,也漸漸地朦朧了。也許記憶本身就是一件奇異的東西,它暗地裡自行選擇了記取或者忘記,並且通常不告訴你理由是什麼?而今仍留存於腦海裡的印象,隨著那遺忘的曲線,我的苦惱開始了,明明記得那樣的一樁事件,但確切無疑的年代,所有存在過的、真實豐富的細節,卻忘了!
忘了,忘了,忘了是國二或國三?忘了是怎樣的心思和目的,學校每周固定的社團聯課活動,我怎樣就走進那一間教室,聽了唯一的一堂文藝課;而後來怎樣又倉促離開,再也沒有回到那間教室?沒有記錄、舊照可供翻詢,就像患了失語症,課堂上還有哪些同學,我也不可能說清楚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王金鍊老師的那一堂課,講的是兩首新詩,圖象式的,白荻、林亨泰的實驗詩。
我不想翻箱倒櫃去把詩集找出來,因為新時代不得不流行的一些轉過去翻過來的讀法,恐怕不免是要煞些風景的。記憶中白荻的詩,開頭或便是:地平線上孤獨的一株絲杉,這一行在右首獨豎,高高聳起,然後,彷彿有陽光從右上角斜照而下,投出一幅收斂三角形的蔭影,那一株絲杉,它的形體隨那等差遞減的字數,顯得愈來愈渺愈低,終於,一字一字,完全在地上躺平了。而林亨泰的那首,就叫風景或者防風林吧,沿海種植的成片防風林,逐次在平面的空間上展開,層層向左邊的海岸推進,而終於接觸到了海洋,於是乃有海以及波的羅列,海以及波的羅列那樣的句式安排。
或許正因為是圖象式的新詩,所以我仍依稀記得它們圖寫在黑板上的樣子吧!而當時王老師是怎樣講解的?我已全然忘記了。王老師後來結了婚,他家裡幾個小孩的褓姆,就住在我家斜對面,我們不時會在小巷裡撞見。但因為他從沒教過我國文,或也不記得曾經有我這樣旁聽過一堂課的學生,緣於浯土特有的一種慎重矜持,當時我們似乎安之若素地,並不像此時這般地熟稔!而那一次課堂上偶然的交集,兩條直線上唯一的一個交叉點,究竟意味著什麼呢?
我好奇地想著。那並不是我第一次接觸詩,讀小學的時候,我哥已嚴格要求我背誦唐詩三百首,從後面的五絕開始,七絕沒背完,我已小學畢業,而大哥也帶筆從戎去了。那也不是我第一次接觸新詩,因為楊喚和余光中早早在國文課本中住下來了。我好奇地想著,答案呼之欲出,只是還不敢全然確定。直到最近在台北幾次痛飲咖啡的長夜聚談中,樹清兄讓我看了他國中的日記,目睹他「阿鍊」來「阿鍊」去的長記錄,我才恍然發現,可愛啊!那些早慧的「文藝研究組」正規班的學員,有好幾個就是我們所謂「好班」的同窗同學。是誰傳下詩人這行業呢?如果不是國二那年化學實驗室的課堂裡,偷偷在酒精燈下傳抄鄭愁予詩的他們,我和詩的距離會如此大步拉近嗎?
如果不是那些「陌生化」的,語言和語言之外,多少新鮮的、異質的、奇秀的元素,驟然突兀地闖進我的生命,我所知覺觀照的世界和賴以剖析介入的方式,難道會是現在的樣子?雖然,真正屬於我的詩的故事,要來得更晚一些:那是在舊日莒光湖畔前的兩排木麻黃樹下,正當高中聯考最後一天的午歇片刻,就著清涼的水面微風,我才開始展讀自己購藏的第一本新詩集。然而,讀著讀著,仔細地,戀慕地,在磨石子的長凳上坐定,風吹微微,蟬聲高唱,彷彿這樣帶著抵抗意味的湖濱一少年,是早在那一堂課裡,就已了悟,自己將如何預備著充足的糧食和武器,才敢發願想像,做那樣一匹踏破天下的神駒,而蕭蕭馬鳴,悠悠旆旌,詩是另一匹前導的坐騎,而那種矢誓涉入知識之海的決心,那種對文學作為一種英雄事業的無限嚮往,可愛啊!這完美的理想,世上還有什麼能阻擋!
然而,海以及波的羅列,一株絲杉和海以及波的羅列,關於人生的、關於詩與真實的剎那啟悟,對於一個意外的旁聽生,我不可能描述得更多了:那沒完沒了的一課,不正是鑿光者照引洞穴那一頁哲學寓言在海島的重生和再版嗎?我可以不記得那一堂課是何時聽進去的,但九○四文藝教室的窗確實是存在的,當它以王者的風範,敞向微風的海洋,千山萬水,我真的懂了,文學作為一種英雄的事業,依然會是我一生矢志不移的主題,無論你記得或者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