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金門籍作家精品書展系列─失落的珍珠
世界終滅,我依然會牽著妳的手
老阮從沒想到那張輪椅也會有空蕩蕩的一天。秋夜天氣好涼。窗外的月正圓,月華像水銀在那輪椅上灑下一大片。恍惚間老伴還坐在上面。一動不動地。那胖胖的身軀,擋住了月光,在地板上勾勒出她的黑影。癡想中,聽得從窗外的草叢中傳來什麼鳥兒悽慘的叫聲,方驚覺一切都是自己的錯覺而已。
從前狹窄的書房,這些日子以來變得成倍的寬大了。夜闌人靜時,只聽到搖躺椅發出咿呀咿呀的寂寞的聲音。細聽,是自己所坐的躺椅因搖動而發出來的。
(從前只嫌她囉唆個沒完,擾亂我內心的平靜,埋怨她破壞我的創作。如今她不在了,沒有人給我刺激,沒有人跟我對話,什麼都寫不出來了。我才知她在我生命中是這般重要!為什麼她在時不好好珍惜?現在後悔已沒有用了:::)老阮眼眶濕濕的,萬事已提不起勁似的,長嘆了一口氣,將頭靠在椅背上。心好痛,一顆心好像直沉下去沉下去。不知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唉,只要一睜眼,眼前滿是阮嫂的臉龐和身影,充塞了整個空間。是不是因為還留著她那架輪椅的緣故呢?
(原來她也是我寫作的重要動力。從前為她推輪椅、盡心地服侍她時,我過得辛苦而快樂;也許正證明著我的存在,我的價值。如今我能用什麼證明自己?作品?思想已像水管被什麼東西堵塞住,再也寫不出來:::)曾經下過許諾,老阮想,他願意為她推一輩子的輪椅。他是完全做到了。他覺得自己還是對得起她的,他沒有對不起她啊。這樣好的老伴去哪兒找?相信十分罕有了。
真的,他希望她不要遺棄他。也相信她只是一時賭氣,暫時出走。她始終還要再回來的!她不可能丟下他一個人不管。他比她年紀還大七八歲,也正是需要她照顧的時候啊。
聽,什夜這急促的敲門聲。是她吧!老阮顫巍巍地匆忙立起,走向家門。他看到老伴披著一身月光,靜靜地站立著不語。月華如水背著她,夜風悄悄地撫弄著她銀白的鬢髮,看不清她的五官和整個面目。
又聽到她的哀怨的懇求了。她不要他出門,也不允他下樓買份報紙,生怕他撇下她一個人。
在生命的最後的一串日子裡,她知道整個世界被她遺忘在他身後了。剛剛發生的事她會馬上忘記,連些來走動、探望她的親戚,她也已不大記得他們是誰,姓啥名甚。她的癡呆並不算太嚴重,但失憶症卻被醫生判斷無誤。她生起巨大的恐懼症,不怕她將世界的一切遺忘,卻擔心世界將她遺棄,包括最愛她的老伴--老阮。她像在大海中抓到一塊浮木那般抓住他,如依靠一棵大樹似的依靠他。
怎麼會呢,我怎麼會不顧妳呢。他總是說。
(我知道你不會。你那麼老了,你會跑到哪裡去?你絕不會有另外的女人。天下女人不會看上那麼衰老的老人。如果你離家出走,必定是因為服侍我太久而厭煩了,你為我推了那麼多年的輪椅,你已累了:::我知道你不會。我只是擔憂我自己太不爭氣!生怕你只是離開我三五分鐘,再見面時已當你是陌生客,不知你是誰!那時,世界離我遠去,也等於我被所有的人遺棄了!這會比死還痛苦啊。)那一次─多少年了?忘記。往事像是星羅棋布的夜空,記得起來的,就如最亮的一顆明星,突然閃亮了一下,又黯淡了下去。歲月也許又似一列向前疾馳的列車,記得最深的車廂,窗口總有他衰老而可親的笑顏。那時她自己意識到失憶的症狀日益明顯。他要到出版社取他剛出的一本新書,他說他自己去就行了,大不了僱輛的士,載上兩三包書。別去了吧。女人家去這種場合,不合適的。
她苦笑了一下,不依。我身體好強壯,權當你的女工也好啊。從出版社到的士站,總會有一段路,三包書誰來搬?諒你那麼清瘦,會一包也拉不動。看我的吧,那時你必覺得我這老婆一點兒也不多餘!老阮見她堅持,無法再說什麼了!他們一起截一部的士過海。
(少有到外面走動的機會。香港城市天翻地覆,變了大樣。不要說像我這樣失憶的人會感到陌生,恐怕正常的人也會迷失。看,岸離馬路這麼遠了。過去車駛過海傍大道時,聽得見維多利亞海浪沙沙絮語,看得到碧波翻白花。如今一大片都是黃土黑土,起重機張臂抓石,好不忙碌。橫跨馬路的大橋,像飛天而來的宇宙航道,只剩兩端銜接的工夫。中環的密集大廈都是新的,過去沒見過:::老阮,讓你獨自上路,我真擔心你迷路,再也回不到家。我不願失去你。:::喏,只有這大會堂依舊,裡面有設備很好的劇院。過去,那是老阮常去的地方:::如今他老了,也快被人遺忘了,不大有人來找他了。)老阮坐回躺椅,失望地想,她肯定是賭氣不會回來了。
門前空蕩蕩的,只有風掠過葉子時發出沙沙的淒涼的聲音。她這一次是真生氣了,因為他背著她,下樓去買報紙時沒帶她。她心情緊張,他上來時她哭了。不久她走了。消消氣,至快也要三兩天才回來吧?他的老淚不斷流下來流下來,濕了他的衣領。唉,這刻只聽到靠牆的、那古老猶如一具小木棺材的鐘所發出的聲響,越來越大,備加清晰。在時光的消耗和流逝中,他還不相信,她的走,已成為一種鐵的事實。至於她還會不會回來,他不敢肯定。他相信冥冥中的神不會這麼純情--他和她是兩位一體,怎麼可以分割開?
唉,想一想她的病情,也是好可憐的。一切完好,她只是腿兒欠力,需靠輪椅。在廚房裡,她像熟練的技師,坐在輪椅上,將輪椅控制得很自如。鍋子、煤氣爐,全是特別的設計,正好到她坐輪椅的高度,她忙上一兩個小時,兩菜一湯就炮製出來了。小菜色香味俱全,一點都不含糊,也不馬虎。幾十年來,他活得這麼好,如此長命,全賴她的這門手藝。她只是嚴重的失憶。到了最嚴重的這一年,伴隨失憶而來的恐懼症成了她的致命傷。她像真的成了他的另一半,他一出門,不管遠近她都要跟著。每天,一聽到他要下樓買報紙,她就緊張起來。他少不免啼笑皆非。心想老夫老妻了,我怎麼可能遺棄妳離家出走。但她總是有理由將他說服。
阮哥。帶我,我跟你一道下去。她說。
我只是去買報紙,最久十分鐘就上來。妳怕什麼呀?老阮道。
我知道你不可能拋棄我。但我害怕,我這毛病使我恐懼。好多人我都認不得了。你離開我太久,我怕總有一天,也認不出你。她說。
不會的。縱然妳認不出我,當我生人,可是我還是我,妳臉上塗滿黑炭,我還是會認出妳,我化成灰依然把妳當老婆。你不要擔心。
他於是看到她流淚。
(阮哥,我真的很怕。自從失憶越來越重,過去熟悉過的都變得陌生。如果我說,我像一個初生的嬰兒,被擲置在一個新的、陌生的世界,誰也不相信。但我確實變得如此,真可怕。最近,連你姓名三個字,我也要想好久才想得起來。萬一你不在我身邊十五分鐘半小時的,什麼事都可能發生。你知道麼,只是你記得我沒用;如果我當你是陌生人,世界上最後一個愛我關心我的人也等於給我否定了,多麼可怕,又多麼可悲。阮哥,你諒解我的恐懼麼?帶我下樓帶我下樓帶我下樓,我怕一個人獨處啊。)他搖頭嘆息,不忍看到她無助地哭,也擔心留下她會出什麼意外,於是慢慢地推著她的輪椅,慢慢下了樓,走到賣報紙的報攤。
阮伯,早。小販萍姐接過輔幣,遞給他一份報紙。然後望望老阮,又望望輪椅上的老伴。大嫂,你幾世修來的福氣?我那死鬼我服侍了他半輩子,他不感激妳,還在外養二奶。像阮伯這麼好的男人,世界上快絕種囉。
阮伯苦苦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腦瓜。意思是老婆記性不好,不方便留下她一個人。
這更難得了。小販萍姐又道,有情有義,患難才見真情:::但次數多了,老阮少不免會生起厭煩感。像身旁多了一個什麼,不好再隨意動彈。每日囚在斗室裡,創作情緒也大受影響。老伴一聽到他要出門就神經緊張,一聽到木門兒響就會以第一速度、不知從哪兒鑽出,將輪椅駛到客廳看個究竟。
(老婆,妳太傷我的心啦。我知道妳深愛我,但不要這樣囚我;我已經說了多少遍,一世夫妻,再世我們還是夫妻─)我有病,你就這樣不諒解我?她說。
半個世紀的夫妻,我就不相信妳的失憶會這麼嚴重,連我也會忘記。老阮道。他看到她急得掉淚,忙遞上兩張紙巾,讓她拭抹。又笑著說,夫唱婦隨是中年夫婦的事,我們這麼老了,加起來快一百七十歲了。不瞭解我們的人會笑話的。以為我們返老還童,再度戀愛。老了!這樣吧,拿張紙,不斷寫我的名字,十分鐘內妳可寫好多好多,一邊寫一邊念,妳一定不會忘記,到我買報紙回來,妳不依然記得我麼?老阮道。他為她取了紙和筆。他知道她雖只讀過小學六年,中文字寫來並不困難。尤其是他和她兩人的名字。她思忖了一會,覺得有道理。就接過了筆和紙。
這方法好。你走吧,快一點回來。她說。
(阮忠實是我老公。阮忠實。阮忠實。阮忠實是我老公,我老公。阮忠實。阮忠實:::)阮大嫂一邊寫,一邊念念有詞,一直寫念到丈夫回來。老阮看到她恐懼得已是滿眼的淚,以極快的速度將輪椅駛到他身旁。
她的手心好冷。他用雙手握緊她的手,然後像哄小孩一般地說,妳看,不是一切都沒事嗎?
我說十分鐘,還不到,我就回來了,惦掛著妳呢。
(縱然世界終滅,我依然會牽著妳的手!)為什麼,她如今遺棄了我,連告別也不說一聲?是什麼觸她生氣一去不回?老阮望著那留下無數次他和她足印的木門口,一種自責和內疚感強烈地襲擊著他。歲月如果能倒流該多麼好啊。夜風中彷彿有一個聲音傳來,細碎得好似老伴在發著對他的幽怨。
他記起了!有一天他起得早,見她還在沉睡,他就不想吵醒她,躡手躡腳地下樓,回來就看到她坐在輪椅上在近門的廳等著他,一臉悲哀和恐懼。手上抓著一張紙,紙上寫滿他的名字。
(是不是因為這件事,使她生氣。)他還記起了讓他揪心、難受的一次。那時她心部感到疼,發燒了一天,服了藥,在家躺臥休息,而他非出外一次不可。他的第二本書的底片出來了,出版社的人要他馬上看最後一次,就要交廠印刷。他好言相勸,會盡快回來陪她。
他上出版社,豈有心思看?只是隨便翻了翻,便對出版社的小姐說,一切拜託,由你們代檢查就可以了。出一兩個錯字難免的。他向小姐坦言牽掛家中老伴,得馬上趕回去!他看看錶,僅是來回車程,加上走路時間,就花去了近兩小時。從來沒離開過她那麼久啊。中途打過電話沒人接聽。急得他出一身冷汗。他想加快腳步,可是老了,雙腿發軟,快不了:::回到家,一個景象攝入眼簾,真把他嚇呆了!但見牆上貼著、桌上擺著幾十張的紙,有的還飄落在地上,寫著的滿是歪歪斜斜的「阮忠實」「我的老公阮忠實」的字句。一眼望去,像是一間專寫小字報的工作室。他的心在顫抖和抽搐,心激動得幾乎跳出來。他看到她,此刻坐在輪椅上,卻是背著他!他再也控制不住,趨前,將她緊緊摟抱。她哇一聲如嬰孩駭哭,我好怕,好怕,怕你一去不回來了:::縱然世界終滅,我不會遺棄妳,我依然會牽著妳的手一起走,保護妳!他動情地說。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那次,他會讓她一起去,不再使她那樣膽戰心驚:::夜風,能傳去我的心聲麼?
老阮突然醒起,她並不是離家出走。她哪裡捨得離開他呢?她在一周前,心臟病突發撒手而去。是她先遺棄了他。他突然記得好清楚,在她彌留期間,他一直在她身旁。她像是迴光返照,一直抓住他的手,記憶變得好強好清楚。對不起,阮哥。這一次是我獨自先走,讓你一個人。我讓你這麼勞累服侍,心中真過意不去。她說。
天氣好冷,你出門時要加衣。她又說。
他老淚縱橫,已不能說什麼,抓她的手一直不放。
(世界終滅,我依然會牽著妳的手。)(很快,我們又可結伴了。妳如今已不需要可寫上我名字的筆和紙了。妳會記住我。)(在另一個世界,我依然願意為妳推輪椅。)我聽說,老阮在老伴去世後,為免睹物思人,將輪椅轉讓他人了。兩年後他不良於行,託人去買二手輪椅,鬼使神差地又將那老伴坐過的輪椅買回來。在殘破的扶手皮套內掉出一張「我的丈夫阮忠實」的小紙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