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海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晚上,金門海面,平靜無波。東北奉天北方八公里,柳條湖附近,日本關東軍悄悄炸燬鐵軌,嫁禍張學良,發起軍事行動,佔領主要城市,史稱:「滿州事變」。上海、北京等地,號召二十萬市民參加抗日救國大會,決議對日抗戰和拒買日貨。中國國民黨金門縣黨部,響應抗日救國大會,發動抵制日貨運動。
陳步雲步出國民黨金門縣黨部,伸了伸筋骨。初秋,天空濛濛亮,後埔城上,人煙初醒。煙囪冒起淡淡炊煙,屋裡的燈,有亮的、半亮與微微亮著的。低低的人聲,從屋裡輕輕洩漏出來,彷彿,屋子正跟屋子說話。氣息在晨間,總是寧靜。黨部前的相思樹,枝葉微拂,似在說早。陳步雲走下斜坡,通抵後埔市集,想喝碗豆漿、吃個油條。
吃早餐也太早了。陳步雲放慢腳步,途經後埔市集。正午,商會預備召集店家,討論處理日貨,陳步雲即將登高一呼,鼓舞商家,參與抗日救國。陳步雲走著,寒氣漸退,後背,滲出汗。陳步雲心不安,要商家出清日貨,畢竟是一大損失。
陳步雲嘆了一口氣。國家,離金門太遙遠了。民國四年,金門請願多次,終於設縣,知事卻來來去去,難有作為。前些年,三點會綁架金門居民數十起,付不出贖款的,都遭殺害。劫匪甚至進佔後埔,佔地為王,逼得民眾紛紛躲難。陳步雲想起鄰居慘遭撕票,漁民網起頭顱,送交知事府。婦人趕到,捧著丈夫頭顱,哭著哭著,氣都岔了。婦人高舉雙手嚎叫,手揮舞,似也在哭著、嚷著,像枯樹乾枝,祈禱天,哭求雨。陳步雲卻明白記得那天天氣炎熱,蒼蠅飛,綠頭鑽,鑽進頭顱的眼窩,鑽進這座花崗石島。鑽進居民記憶,成為蛆。
陳步雲走完一圈市集,又走一圈。走到大汗淋漓,才在小吃店,喝豆漿、吃油條。陳步雲想著正午的宣導,一顆心,仍不安。恍惚間,小吃店外頭,蔭影縮小,陽光逼近門檻。陳步雲心一驚,快步走出小吃店。
過午不久,多數商家都來了。陳步雲正襟危坐,清了清喉嚨,提問說,當年俞大猷駐守金門,鄉親可還記得?商家點頭,俞大猷後來,成了一代抗倭名將,文台古塔還留有俞大猷將軍遺跡。陳步雲又說,國姓爺曾以金門為根據地,反清復明,太武山上,還有對棋的桌子。商家又點頭。陳步雲沉吟半晌,改口說,國家有難時,金門島雖小,心,卻不小。陳步雲平視商家,緩緩地說,金門島雖小,愛國的心,可不能小。陳步雲心一橫,宣布說,已與巡警商討對策,嚴禁買賣日貨,如有查獲,將嚴辦。
商家低頭,默不作聲。陳步雲在這片沉默中,看見居民的悲哀。看見人民隨波逐流,一風一浪,都躲不過。陳步雲鼻孔歙動,淚水盈眶,卻咬緊牙根說,七日內,請商家自動繳送日製產品。
幾位商家跟陳步雲早有默契,開會時,已帶了日製產品,木屐、香皂、雕刻等,擱了幾大袋,放在商會入口。陳步雲也連絡縣政府宣傳車,裝上喇叭,挨鄉挨戶喊話。商家的反應,未若想像中激烈。陳步雲暗地放下大石頭。不多時,商會已囤積大量日製產品,並在宣導的第七天,當眾焚毀。
火,霹哩啪啦燃燒,十月天,把陽光襯托得更加火辣。有人從容地投入一面太陽旗,火舌有眼,一眨眼,攀附白色布面,不一會兒,紅色的太陽被火舌吞得乾淨。人群裡,有人道了聲好,商家及圍觀群眾睜大眼睛,紛紛叫好。叫好還不夠,有人高喊日本鬼子去死,有人喊中華民國萬歲,有人見著旁觀還有未燃燒的物件,拿起來,投入火堆。陳步雲瞧著眾人被火煨紅的臉,覺得這跟廟會沒有兩樣。
日製產品燒毀以後,金門再無日貨。一九三二年,元月,各界為響應抗日英雄馬占山,舉行遊藝大會,捐款支援。沒料到冬天未過,陳步雲一日行經市集,卻看見居民圍著攤販,搶買肥皂、毛巾等日用品。陳步雲瞧熱鬧,撿起一顆滾落腳邊的肥皂,卻見肥皂上大剌剌印著富士山圖案。陳步雲急問攤販,貨從何處來。攤販不明就裡,忙說,他原是打魚的,日前出海,遇上商船,便宜賣他。陳步雲後來了解,上海、北京、廣州諸城,雖響應抵制日貨,有不肖商人暗地收買,沿海賤賣。
隆冬清晨,陳步雲起了大早,他立起衣領,遮擋寒氣。空氣,似結霜,相思樹,遙看黨部,臨風不動。天色還黑,屋子裡,多有微燈。陳步雲走下坡,繞進後埔市集,一圈又一圈,直到衣領放齊,直到背後,汗微微地冒。陳步雲想,要廓清日貨,不僅得從內地市集做起,還得截住海上偷渡。陳步雲想,就是今天了。
他定了主意後,聯絡縣政府跟巡警,編派船跟人,隨他海上緝拿。出海多日,果然緝獲不少走私日貨。金門地偏,烈嶼更偏,為了阻絕日貨從烈嶼海上偷渡,陳步雲夥同抗日執行會成員,出海。
冬日,浪花都像冰。浪花衝擊,水氣四起,冰霧陣陣。海面上,船隻點點,陳步雲熄引擎,拿望遠鏡,四處張望。一艘小火船,直直地朝陳步雲這頭駛來,等見著船上人員的臂章,急忙調頭。陳步雲覺得有鬼,發動引擎,追上小火船。小火船上,船員都漁民打扮,網擱在船上,卻都還是乾的。巡警舉槍瞄準,漁民不敢妄動,陳步雲帶著一名巡警,登船查核。
漁民說是捕魚,船上卻不見魚貨。陳步雲很快找到密室,巡警破門而入,果然發現幾大箱日貨。陳步雲撿起一袋貨品,走上甲板,高舉著,揮舞著。巡警得令,預備大步跳過來,緝拿漁民,沒收貨物。巡警還沒跳,卻見著一名漁民,飛快衝出,撞倒陳步雲。陳步雲拎著貨物,重心不穩,掉進海裡。巡警正待開槍示警,小火船卻發動,急速逃逸。隨陳步雲登船緝拿的巡警,忙著跳海。船上巡警救起落水的同伴,卻找不著陳步雲。巡警慌了,顧不了水寒,撲通下水。船上有人高喊,海上有人啊,是陳委員哪。
眾人救起陳步雲時,見他後腦挫傷,料是落海後,被小火船撞了。陳步雲,已沒了氣息。巡警回轉後埔商會,縣長、商會要員、鄉紳等,火急趕來。陳步雲,躺在正廳一張大床上,衣物未乾,海水滴落,床下,溼漬一片。眾人除下陳步雲衣物,換上乾淨的,地上的水也已抹乾,那一片溼漬,總抹不淨。
陳步雲臉孔的血已洗淨,頭髮梳乾之後,抹上髮油,亮亮的西裝頭。家人跟居民越哭,陳步雲睡得越沉。
陳步雲揚著緝拿的日貨,巡警瞧著,臉上微笑。忽地,不知朝他喊什麼。陳步雲沒意會過來,後腰被沉沉一撞,後腦,不知被誰用力一敲。他覺得睡熟了,該起床。樹,還是相思樹,還招搖、點頭。走下坡,經過貞節牌坊、城隍廟、東門市場、模範街。陳步雲走著走著,正納悶,何以會在後埔市集,看見文台古塔,而俞大猷的題字,竟也清晰可見。不知誰把太武山移來後埔,他一跨過模範街,見著國姓爺與人對羿,心裡嘀咕。陳步雲不多想,邊走邊想抗日貨對策,走得背後,微微冒汗,才走進小吃店,喝一碗豆漿、吃一份油條。
門前,幾個孩童拿著風箏跑過去。速度一大,風箏直吹。那些孩童裡,有他的孩子,注意一看,他也在裡頭,跟他的孩子一般大小。陳步雲瞧得眼花,揉了揉眼。
他想,該要歇息了,衣裳已溼。陳步雲一撩襯衫,摸了摸後背,不知為何,居然溼成這樣。
陳步雲回頭一看,不知何時,他的汗,已流作一片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