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海
盛夏。浪,碎成一塊一塊,陽光就在那些方塊間,花亮、閃爍。
海寬,天闊,遠方有島出現。黃肖巖跟何葆仁、劉維明、李鐵民等,不約而同墊起腳尖。太武山雄踞,當時目送他們離去,而今,首先迎接他們。碼頭上,縣府派遣官員,拉一條紅色布幔,寫著歡迎新加坡華僑返鄉參觀字樣。官員殷勤慰問,午宴款待。黃肖巖一行人婉拒縣府留宿,只說,久離家鄉,該回家看看。
黃肖巖奔赴沙美,村幹事已接獲指示,在村裡等候。村幹事跟黃肖巖是兒時玩伴,當時不過十五、六,重逢卻已四、五十。黃肖巖在海外,也熟家鄉事,常寄款,修廟、翻祖厝。黃肖巖父母,當年為賊所害,黃了無牽掛,隨前人腳步,落番海外。
清道光年間,鴉片戰爭後,海禁大開,廈門成為五口通商口埠之一。黃肖巖由廈門港,直取新加坡。民國初年,南洋群島商業發展正熾,往返各國無須出入境管制,給金門居民一扇窗口。東南亞多屬島嶼地形,濕潤型熱帶氣候,雖政治動盪,但是天然資源豐富。清代中葉以後,洋人分佔南洋,垂涎熱帶物產,吸引眾多華人前去,以苦力換取金錢。幾百年來,金門華僑遍佈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等地,多數華僑都以新加坡為第一站,互相接引。黃肖巖到新加坡,也受到鄉親招待。黃肖巖並未南徙,留在星洲,投入樹膠產業,創辦南洋中學。
黃的舊居,仍是舊貌,他想起初到星洲,街上熙來攘往,空氣忙亂,卻有生氣,數十年過去,瓦房變大樓,泥路變公路,而金門的碼頭,卻如數十年前模樣。
同宗的堂兄,借去黃肖巖的屋子,中庭內,穿開檔褲的孩子四處亂爬,七、八歲的幼童盯著來人,小臉微微地笑,小臉笑得通紅。不一會兒,黃肖巖堂哥從田裡趕回來,見著村幹事跟黃肖巖,手不知該怎麼放,猛搓,落了一地泥。黃肖巖笑了笑問,去山裡作息哩。堂哥點頭。
黃肖巖從背包裡,抽了幾條巧克力,送給小孩。堂哥忙說,要說謝謝叔叔啊。小孩子傻笑,羞怯拿了巧克力,退到一邊。堂哥幫黃肖巖清出一個房間。黃肖巖擱了行李,隨村幹事先到廟裡上香。手持一柱香,黃肖巖跪在先祖黃偉廟前,喃喃祝禱。黃偉,明朝正德年間進士,勤政愛民,禮教育民,獲「品德完人」美譽,辭世後,族人為他立廟奉祀。兒時,黃肖巖常到廟口。榕樹下,涼風習習,村裡老人就著桌子,下棋、喝茶。老人棋步遲緩,等許久,乾瘦的胳臂終於移了馬、動了車。
當時覺得棋局無聊,沒料到竟念念難忘。黃肖巖到海外,還常看到那一方棋盤。初時,棋盤上堆滿棋子,而後,棋盤慢慢空了。棋盤空,下棋速度就慢。慢到時間爬上棋盤,填滿空格。時間,就靜止了。時間靜止時,黃肖巖早跟玩伴溜到一旁,打陀螺、抓蟬、跳繩。偶爾關心誰贏、誰輸,偷偷溜回,看幾眼。
黃肖巖腦裡印著那些棋局,他走到廟口樹下,還看到那些棋局。村裡父老,忘了黃肖巖,卻記得他父親,都記得盜賊摸黑上岸,突然殺到沙美。當時,黃肖巖的父母正趕牛、荷鋤,正走在一個芒草盛滿露珠的春晨。每一顆露珠正被陽光照得無比晶亮,然後,有人劈開芒草,有一道光,突然劃過。那一道光,不比陽光閃耀,那一道光,竟是冷的。那一道光之後,又是一道光。黃肖巖父母,莫名被砍死。
黃肖巖滯留沙美數日,再與縣府官員會合,參觀金門建設。縣府官員以為,金門建設,交通為上。交通得便,保安、教育、衛生等各項要政,才得以推廣。民國四年立縣以來,建設多年,公路初見規模,但因資本短缺,工程停頓,路基涵管多被雨水沖壞。黃肖巖點頭稱是,默默比擬星洲跟故鄉。正說著時,忽見士兵十來人,魚貫經過。班長帶頭,向他們行禮,吊尾的士兵,故作頑皮,呲牙咧嘴,學班長舉手敬禮。一行人笑了出來。班長發現有異,回頭,士兵早已歸隊,只得高聲喊,死阿兵,不做事,還鬧什麼?
班長回頭,特別看了黃肖巖。他知道黃是外地人。他們在樹林後歇息,見官員巡視,本想待著,直到他們離去。樹林恰在塌毀的道路旁,官員邊說邊走,越走越近。班長心裡打鼓,當下整隊而出。官員乍見士兵,不免驚訝,隨即見怪不怪,只那外地人,一路打量。好幾次,班長見他想跟官員說什麼,卻又作罷。班長的一顆心,吊著。
他們走遠,官員也沒追來詢問,班長喘一大口氣。班長獲得消息,得知近幾個月,有些華僑返回故鄉。他們來自內地,打慣游擊戰,白天時,派遣士兵數名,打探近況。有時候,也進後埔市集,聽聽新聞。幾天詢訪,得知華僑多有榮耀故居之念,常寄款修繕祖居,甚至另起洋樓,其中,以水頭村最盛大。
洋樓的建設,是鄉僑欲藉不同的空間語彙表現日漸提升的社會地位,鄉僑仿效所在地的洋房,加入自己想法,或是仿效廈門殖民樣式建築,洋樓特色,各家不同。這些或屬傳統、或屬洋味的洋樓,看在班長眼裡,卻是財富的展現。這一天,班長進水頭村,賣雜貨的老闆,見著士兵,忙拿茶水款待。班長坐著,喝水。屋外幾株龍眼樹,剛結著彈珠大小的果實,那名頑劣士兵,攀著樹枝,惡狠狠摘了下來,精快地剝除果皮,瞧著圓而瘦、果肉薄而明透的龍眼,吞了下去。然後,臉皺了皺,咳了一聲,硬是吞了進去。雜貨店老闆五、六歲的孫子,看著龍眼被摘,委屈地哭出來。班長瞪了士兵一眼,士兵吹著口哨,走到另一處,一雙手,仍不停剝龍眼。
班長說,他們從內地調來金門駐守,金門啊,真是一個好地方,天氣好,風景好。老闆沒有搭上話。正是盛夏,老闆穿汗衫,搖扇,汗仍流。正午風微,汗衫緊緊黏附後背,班長的草綠色的前襟,已溼成墨綠。班長停了一下說,水頭村特別啊,洋房一間蓋得比一間漂亮。老闆興頭來了,忙問,你沒聽過,有水頭富,沒水頭厝嗎?老闆解釋水頭村鄉僑多,品味高,有錢,也有氣度。一番話下來,班長得知黃姓僑眷在印尼經商,事業做得可大了。
老闆說不上來是什麼事業,班長也沒興趣問,問了黃家所在,就帶士兵走了。
午後,班長一行人生火煮食,特別添了牛肉罐頭,加菜。用了餐,一行人睡午覺,直到傍晚,才悠悠醒轉。才醒來,班長就換了神色。士兵早警覺到,班長說靠攏來,士兵圍成圓,聽班長吩咐。相思樹上,蟬鳴叫,一陣一陣,頑劣的士兵,不時扔石子,打斷蟬鳴。
入夜,他們摸進水頭村,進黃家。黃炳和、黃國武等,用過晚餐,才在中庭納涼,忽見軍隊闖入,都吃一驚。班長說,縣府抓了兜售日貨的奸商,奸商一口咬定他們四人是共犯,特來拿人問話。黃炳和等,訥訥說不出話。早知道縣府緝拿日貨,沒料到無端被牽扯,黃炳和說,沒做虧心事,怕什麼,走就走。班長卻不把人押往後埔,往水頭碼頭去。黃炳和正納悶,後背已被槍口頂著。
隔天,黃家不見人回,報往縣府,才知,本無緝拿奸商一事,料是讓匪賊綁了。不久,匪賊果然要求給付贖款。
三天後,匪船在外海等候,黃家根據規定,駕一艘搖擼,慢慢滑近大船。海面上,波光瀲艷,浪,碎成一塊一塊。透過望遠鏡,得知人都平安獲救,匪船急速逃逸。
黃肖巖架望遠鏡,站在船首。看見人質獲釋,忙執鏡子,朝東、西、南幾個方向打去。約定贖款前一天,黃肖巖夥同四艘火輪,分批次,前往外海,特地在船上過了一夜。縣府官員說,這事有巡警擔著,不用黃肖巖冒險,黃搖頭說,他是在地人,該付心力。黃肖巖擬定包抄策略。最北的一艘,已近廈門,他居中,兩艘分列左、右翼。最北的火輪,如如不動,黃肖巖居中追趕,左右再行夾擊。
船行,浪,一波波衝擊船身。莫大的海,有行商、捕魚的,船帆點點。遠遠看去,船,似都不動了,靜止海洋,載浮載沉。這是跟海下棋,還是與匪對奕?
船行至外海,船隻漸少,匪船仍往前奔竄。黃肖巖分看左右,打鏡,以鏡子反光作為暗號,最北的火輪看見訊息,加入緝捕。黃肖巖想起廟口老人下棋,越是勝負關鍵,棋子越少,出手越慢。
而後,時間就靜止在棋盤大量的空白上。時間,也靜止在空闊的大海上。
而後,棋跟棋之間卻不靜止,而是張緊的、顫抖的,所以,得慢慢的啊,慢慢移動那一顆顆,有內在思緒跟能量的棋。
下棋得慢,行船,卻慢不得。黃肖巖指示,火力全開。
海,大得很,大到看不見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