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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島與島之間

發布日期:
作者: 吳育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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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愛上你,是因為島與島之間,有一段堅定的信仰,山水為盟。

送你到機場回來後,我閉上眼睛,猜想飛機經過一個小時的航程,現在已經緩緩降落在金門的尚義機場,那個我們祕密稱為「上億」元的機場。

攤開信紙,你離開之後,如今,我已能安靜的坐在書桌前寫信給你,時間又像一條七月寬長的夏日海灘展示我原始生活的風貌,即使,這條海灘現在只有我一個人的足跡,我也能踩踏出悠揚的步調、海濤的節奏。

汽笛嗚咽,港口的海風吹出愜意閒適的風度。當下午四點的陽光輕輕柔柔的灑在正寫給你的信紙上時,我抬起頭遠望窗外油綠的山巒,再自行搭配海潮拍岸的細細傾訴聲音,似乎又回到了你還在我身邊的那段日子。將身子往旁傾,就能靠在你結實的肩膀如一座大山的寬厚,握著你的手感覺到你身上湧動的脈搏如海潮靠岸的急切。

那都是在你還沒離開的時候。現在,我一個人在這座城市裡生活,夜晚是燈火之谷的南方島嶼城市。一個人的時候,總會讓我想起兩個人在金門的日子。陽光燦然,彷彿在記憶的區塊中閃耀著。比如說夏日陽光陡盛的午後,我們哼著一首歌走過芳草萋萋的湖邊,為了要你專心聽我哼歌,我霸道的要求你在我音符結束後續上你的音色。你面有難色,但為了成全我無理的要求,你仍是用破嗓子嚇醒一池的錦鯉。特別是冬天下起了輕軟的雨絲,我們撐起一座傘下世界,走在街上,悠閒的看著打扮時髦的觀光客來來去去,穿梭找傘;也許下一個路口他們分開,也許下一個街角他們又彼此遇見,不管如何,不變的依然是我們。和你走在一起,總讓我感覺生命和你呼吸的頻率那麼相近,以溫柔的目光觀望這美麗又熟悉的城市。

故事的起頭就是從島與島開始。

那年相識的開始,我不知道你來自另一座島嶼。你說從單純的金門飄洋過海轉來這座工商業發達又靠海進出口的城市時,暈向得厲害。只要搭上公車,明明已經熟記的道路巷弄,站牌店家,下了車才發現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同樣都靠海,為什麼差那麼多?被困住了,像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宮。你說。

我笑笑的對你說:這才是這座城市的迷人之處。進去了,就不想出來了。高樓大廈林立,百貨公司販賣時尚的風潮,捕捉人們流行的品味;想看動物,就到動物園去,想回味砲戰時的地底坑道,就鑽到即將完成的捷運車站;到了夜晚,萬家燈火都點亮,散發琉璃般的璀璨光華,站在這城市八十五層樓的高空,可以看到整座燈火之谷,都踩在腳底下。

你聽我敘述完後,認真的以一種誠懇的眼神對我說:有一天,你一定要來我的城市來找尋,那裡才是一座看得見星星的城市,天黑了,跟著星星走就能回到家,不用害怕迷路。

你的眼睛如溫柔的海洋,頰邊有漩渦,有一種莫名情緒悄然飛升,並肩和你一起走著的我,記下了這份諾言。

直到有一天,我被這座城市的步調追得喘不過氣來,被繁忙的工作壓得無法呼吸時,突然,某個閃過腦海的片刻,記起了藏在心底的什麼。那些日子,其實是在隱隱期盼中,又沉沉睡去,然後,在一片有星星的夢境中,驀然甦醒。

我撥了電話給你,說:我們後天就去金門。三更半夜裡,你以為我在說夢話,重複確認我的意圖。我的語氣堅定,沒有半點猶豫。

飛機從跑道上起飛時,我感覺這座城市的繁華被我拋在長長的髮辮之後,從窗外向下看,蟻群般的樓房,暴動般的人潮,這竟是我慣居已久的城市。我眼眶微潤了起來,面對腳底下的煙塵迷濛,我一字一句的的對你說:「我找不到路回家」。突然,嚮往及渴望一種單純。

一小時後,飛機降落在尚義機場。微微起伏的雄壯太武山映入眼簾,豎起耳朵,我彷彿聽見浪潮來回拍打的聲音。聞不到炮戰的硝煙味,歷史在這裡經過時間的淘洗,早就成了一抹悠然飄過的雲朵。

淺淺的微笑從我的臉頰上擴散開來。我像個孩子戲謔的對你說:這是你的地盤,你要當個稱職的導遊喔!你回過頭,拍胸脯保證。

你先帶我到你家,離機場不遠的路程。走在寬寬的馬路上,我真想脫了鞋子讓腳底碰觸土地的真實。你說這座島上的人們以台灣門戶為榮,更以當年八二三炮戰輝煌戰績驕傲著。老兵不死,只是凋零。你的語氣突然有點感慨起來。這才知道,你感慨的並不是戰爭的無情,而是失去了舞台,沒有了掌聲,這群老兵的命運,只有變老一途。或許,這也是這島老一輩大多數人的宿命吧,一心想著能夠反攻大陸去,但終老也只是作著自己才懂的夢。還不是在這落腳了。你說。

接著,坐上你的摩托車,你帶著我在這島上繞來轉去。島上平房屋舍儼然,保留很濃厚的閩南色彩,斗拱飛簷處處可見。你帶我去品嚐了貢糖和麵線,你說沒有吃到這兩樣,就不算來過金門。我很驚奇你怎麼繞都不會迷路,原來路就只有那麼一條,難怪面對大城市複雜的街道,你就失去了靠海人應有的方向感了。

自此,我愛上這座單純的島嶼。

在這座有山又靠海島嶼長大的你,我常說你是山海之子,有著雄偉山巒的堅毅和壯麗海洋的豪情。而我是在山海之間恣意飛翔的燕子,羽翼疲累時,你說要在海面上生一座小島供我停駐,在山谷間喚一條枝椏給我憩息;或你說我是一條涓涓的溪流,流過你心靈的秘谷,流呀流,最後再以柔軟的身姿流入我們之間的愛情海洋。

「當崇山峻嶺被抹掉稜線,汪洋大海被蒸發乾涸,五大板塊被錯亂倒置,我們的島與島陷落毀劫,我們的情感是否還能在山海之間堅定不移?」然而,即將要分離的第兩百天,你要去當兵,我的日記如此寫著不確定。

你應當知道,所有沒經過命運之手操弄最後歷險歸來的任何一樁情緣,始終無法放在我心中永久保溫;如同我房間四處懸掛的複製畫,即使是不同的風景,在我眼裡看來,同樣粗糙的油墨,同樣俗氣的邊框,都一樣是廉價的地攤貨。但我又矛盾的希望愛情的途程上永遠是晴天,永恆的天色。像一種拉扯,是的,我清楚的意識到我們之間隱藏的一股不可逆的力量,只能靜靜的任由它發展。

那次的談話會是個預示嗎?

遠山蒼蒼,暮色茫茫,我們在這樣的氛圍下趕一段路來到滿灘石塊鋪排的海濱,就在新頭碼頭。到那,總讓我有一種避開時間窺視的快感,彷彿躲到無人洞穴,讓世界找不到。這時候的光影快速推移,沒多久就隱匿在山的後頭;海的那一方,遼闊視野裡,很安靜的深藍海天佈景,些許昏黃敷彩。

我們躺在寂寂海邊,以海為被,溢滿濤聲,翻覆一場浪潮的夢境。還記得那場溼漉漉的夢境嗎?我的憂傷讓我們幾近滅頂。因著落日將盡,萬物昏昧幽微,浪濤擊出滔滔逝水的悲切。我說:「我害怕分離,尤其是我們分別住在不同的島嶼,如此的遙遠與不可知。紅塵世間固然因緣相繫,但要找到投之以木瓜的人又像是一則悲傷的隱喻」,我的話語充滿了哀傷。

你緩緩睜開輕闔的雙眼,陡然起身,於海風中飄搖衣襬,說:「恆有一種情感超越地老天荒,超凡於世俗之上,不因天地改易而褪盡靈光,不因距離敻遠而孤獨失眠。在山海之間,一定有那麼一段堅誓的緣分,彷彿翻越了季節的遞嬗,來赴一季的美麗」你沉厚的嗓音低迴於潮汐往返的堤岸和遼闊的海洋間,讓銀白嘩嘩碎浪認份就座。夜幕悄悄蓋住天空,星星爬了上來。我興奮的拉著你的手對你說:我真的看到星星了。在一座星星之谷,我遇見情感的堅固純粹。

「隔著一座海峽的距離,我安靜的回憶。猶趁行歲未晚,讓我們飄洋過海回到那個預示的最初,夕暉漫漶的憂慮中,我側看你思索的眉宇,一種平穩的體悟。現在,我不再因與你的分離而感到恐懼或倉皇,金門島嶼摺疊收納的豐饒記憶,即使是山崩海枯,城陷島沉,我還是會站在天涯海角的另一端,緊握著我們的信物,那是我們對愛情的全部信仰-山海為證。」第三百天的日記我如此寫著。

終於,我們還是來到這一刻。第兩百五十天。

當現實逼迫我們要以分離來試驗對彼此情感的純度,你以溫柔的眼神問我會愛你到什麼時候?

我沒給你答案。

還記得嗎?四月的春風以純情少女的姿態拂過島嶼的山頭,召喚萬物悠然醒轉,撥開濃密的晨霧,我們趕赴太武山上毋忘在莒石,遙想當年殺聲嘶喊震天,砲聲轟隆隆,血液正沸騰,矗立的巨石,堅定的信仰,彷彿說著猛烈的戰亂裡有一塊可供依靠的精神寄託,拾級而上就能走到香火鼎盛的海印寺。也如同柔軟的感情一樣,在茫茫人海裡,有人會給我依靠,為我走一段路;或者是七月,沿著海岸線,沿途讓海風將我們的歌聲吹散成山巔搖搖擺擺的白雲,並順著眼睛的浮標漂到湛藍的海天平面上,海風逐著趕著悠遠的潮聲,趕進記憶中的潮來潮往;到了十月,我們到烈嶼區去朝聖將軍廟和烈女廟,我虔誠的跪在蒲團上,祈求一段山海之間島嶼之間的緣分;到了十二月,我們躲到慈湖的小小角落,看北國候鳥滿天點點飛舞,佇足慈湖上,捎來交換密語的情書,你說一世裡,你會遇到一個人,如同候鳥般,千里追隨,來找前世的緣分和記憶。

四季更迭,我們的愛情卻不曾枯萎或掉葉,反而在這座狗骨頭似的島嶼生根發芽,日益茁壯。

我在信紙上寫道,老了,我們就在這座島上隱居,讓世俗找不到我們。

寫完,抬頭,我彷彿看到那年夏天窗外翠綠山巒安穩的矗立在山嵐雲靄之間,島嶼的港口傳來的濤聲未停息的一波波溢滿耳蝸,我感覺到一種堅定而飽實的愛情。雖然你沒告訴我好或不好,但我已經從那年的山海之間以及島與島之間找到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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