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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 東門員外

發布日期:
作者: 陳榮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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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歹風水ㄚ!」病榻上的母親,蒼白瘦弱,忍著病痛,輕拭眼角滲出的淚水,幽幽地說。

這和我記憶中強悍不認輸的母親完全不同。

我靜靜地看著,她那有些陌生的面容和行止。

說來諷刺,總是要等到母親重病住院,拿忙碌當藉口的我,才定得下心,聽聽母親的心事,再重覆溫習那段似近卻遠的王家故事。

舅舅也不忘叮嚀,趁著清明,到先祖墳前,燒個香、許個願,求外公外婆保祐,讓母親,他們多舛的女兒,早日康復。

康復不易,僅是維持現狀,就是最大的恩賜。我想。

是巧合嗎?淡淡清明時節,天空總會飄下微雨,是感同身受,為斷魂的世人哭泣,或者是,想清醒哀戚的人們,告訴眾生,生命卑微,人生不過如此,這是無法逃脫的宿命?

我跟著舅舅,提著一竹籃的冥紙、供品,穿越東門口的貞節牌坊,和它腳下的后浦老街,沿著河水早已乾涸的浯江溪,去看看好久不見的外公外婆及先祖們。

午後的老街,正緩緩進入昏睡狀態。像被切割的靜止畫面,打烊的小吃店,暫時隱身退場的大陸攤位,滿街來不及帶走的菜屑,和被風吹著跑的簡體包裝紙,有種人去樓空的滄桑。

小花貓伸下懶腰,大剌剌的閒步過這條大陸貨充斥的后浦老街,偶而人車經過,才不情願的躍上空盪的小攤上。回過頭,還狠狠瞪你一眼,嫌你擾了牠的好夢。

浯江溪已加蓋,舅舅喃喃自語,「小時候,舢舨可以駛進來,我還跟你外公來這裡賣過豆腐。」聲音很輕,像是說給自己聽,然後,便是一陣輕啜的哭泣聲,也像這三四月的雨,一陣一陣,飄飄忽忽,不太真實。

舅舅矮胖的身材,像一部挖土機,左搖右擺的在芒草堆中開道。

芒草堆的盡頭,就是王家祖墳,外公外婆和先祖們的家。

一年不見,墳上的草,又高了不少,是一種祭典,也是一種懺悔吧,我看到舅舅眼裡閃著淚光。

外公外婆及先祖們的墳前,有座石砌牌坊,雖已頹圮,但隱約可以想見當年的風光。

舅舅拿起鐮刀,將墳上雜草清除乾淨,然後將一張張的紙錢鋪蓋在墳身,再用小石塊壓住。

「想當初,這裡的風水還是最好的。」看著看著,舅舅禁不住嘆了口氣。

舅舅說,先祖在朝廷做了大官,很威風,有錢有勢,因為世居金門島后浦東門,鄉人都稱他做「東門員外」,因此,特別選了這塊風水好、有著「眠穴」稱謂的地方當祖墳。

「做官得罪人。」母親這樣認為,因此對我們百般叮嚀,不通做官,平安順遂就好。

也許是得罪了風水師的緣故吧,風水師故意叫先祖在墳前加蓋牌坊,以顯氣派,沒想到就此鎮住了氣脈、破壞了風水。

像被下了魔咒,王家從此家道中落。

曾外祖母生了五個男孩,結果一一早夭,只有身為長子的外公及外四叔公得以倖存,但最後還是不幸英年早逝。

血脈傳到外公這一代,已經家產散盡。因為家貧,外公、外婆以做冥紙起家,希望重振王家的繁華。外公個性一板一眼,凡事有條不紊,對於冥紙的製作,要求盡善盡美,幾近龜毛,因為看不慣其他工人的粗率作法,最後,只好自己動手做,這一點,倒是全部遺傳給了母親。

 為求一子,以傳承香火,外公外婆拼命做人,但是一連生了七個女兒,仍一子難求。

至於外四叔公,娶了妻後,妻子留給外公照顧,獨自「落番」下南洋打拚。

早年,金門地瘠人貧,向外發展成了金門鄉親不得不然的選擇。鄉親們像美國的西部拓荒者一樣,隻身落番下南洋,妻子則留在金門,照顧父母子女。落番的鄉親,因為不識字,只能憑藉原始的身體本錢,從碼頭工人做起,省吃儉用,將賺得的錢寄回金門,養活一家人,有朝一日,飛黃騰達後,才返鄉團圓。當然,有的人功成名就,風光返鄉,大多數的人,因為一事無成,從此流落異鄉。

 外四叔公一去就是好幾年,再回鄉,卻只剩屍骨一具。

出殯時,鄰人發現外四叔公的妻子挺著大肚、遮遮掩掩的。算算日子,怎麼可能?鄉人們議論紛紛,流言四起。

外四叔公的妻子受不了鄉人的鄙棄眼光,上吊自殺。

好面子的外公,視此事為奇恥,羞憤交加。從此三年不出門,最後精神錯亂,抱憾身亡。

外公早死,外婆婦道人家,孤立無援。

三姨、五姨送人做童養媳,六姨與廈門人家交換,換了一個舅舅,從此下落不明,七姨則因家貧無力餵養,在戰亂中活活餓死,母親排行老四,原本也是要送人做養女,但因母親勤奮貼心,外婆不捨,留在身邊。

為養活孩子,外婆擔起一家重任,往來金廈海域謀生。

那是個被遺棄的島,一個兵荒馬亂的年代。

為得一子,好傳宗接代,鄉人拿女兒換兒子,沒女兒的就用金子換。為了賺金子,金廈海域,變成人口販子的天堂,童男童女的哀嚎,成了對不仁天地的一種詛咒。

二○年代的彼時,國內軍閥混戰,無暇他顧,位處邊陲的金廈海域,海盜橫行,人口販子在此如入無人之境。海域上,不時可見舢舨來往,運載著從大陸各地走私的孩童,為了遏止歪風,政府嚴厲禁止,一被查獲,立即處死。

孩童被麻布袋裝著,忍受著惡劣的海上風浪,遇到政府軍海上盤查,人口販子為湮滅證據,只能將包著孩童的麻布袋,一一扔入海中,幸運逃過一劫的,成了島上鄉親認購的傳宗物。

舅舅命大,安抵金門,當交換品上船的六姨,卻從此音訊全無。

「聽鄉人談起,曾在香港看到一個很像我們姐妹的女人」,前幾年,母親和姨媽們循線探訪,可惜仍然音訊渺茫,六姨,從此成了斷線的風箏,無影無蹤。

民國三十四年金門鼠疫大流行,罹患鼠疫過世的瓊林親戚求救無門,央求外婆幫忙料理後事,熱心的外婆不幸染疾過世。

大姨帶著二姨、舅舅、母親,草草辦了外婆的喪事。

二姨早早嫁人,跟著二姨丈落番到南洋打拚,母親與舅舅則跟著出嫁的大姨生活。

大姨婆家是個大家庭,自顧不暇,活像二個拖油瓶的母親與舅舅,就窩在旁邊的廂房,自行起伙,偶而靠著大姨的接濟,有一餐沒一餐的度生活,原本身體就不好的母親,自此情況更差。

母親與父親是靠媒妁之言結合。認命,讓彼此成就了一段好姻緣。母親的病,是婚姻中讓人不捨的痛處,但也是讓這段姻緣更厚實的關鍵。

母親並不適合生子,不過,不服輸的母親,硬是冒著危險生了我們姐弟三人,懷小妹時,因為水腫嚴重,在醫生警告下,才不得不拿掉。

體弱多病的母親,成了父親一輩子的甜蜜負擔。不多話的父親,從不埋怨,只是偶而會叮嚀我們,將來娶妻,漂不漂亮沒關係,最重要的要娶個身強力壯的,以免受苦。

父親收入微薄,勤儉的母親,早上出門賣菜,晚上代工做裁縫,貼補家用。

那時,捱過了古寧頭、八二三戰火蹂躪的金門,百業待興。島上十萬駐軍,成了鄉親的活水源頭。

市集裡,滿滿的都是草綠色動物。南腔北調,一片嘈雜。母親和姨媽、表姐們,做的就是這些阿兵哥生意。批來各種菜色,再轉賣給老芋仔,賺取微薄差價。

這是后浦地區最主要的街道,也是東門最熱鬧的中心。母親的娘家、大姨的婆家、以及我們最初的家,都在這條老街上。

王家有東門員外的傳奇,老街也有屬於自己的故事。

民國二十多年,當太陽旗在西半島揚起的時候,老街還只是一排排供人大小解的「便所」,鄉親管它叫「屎礐坑」,露天的糞池,讓這一帶的空氣,始終瀰漫著一股濃濃的酸臭味。外地客在附近做完買賣後,總會到這邊,挑桶水肥回家,當作田裡的肥料。

國軍退守金門後,便所剷平,代之而起的是一幢幢低矮的店面厝,國共對峙的彼時,為了怕成為敵軍侵襲的目標,店面厝的高度一律不得高過三層樓,成了今日的特色面貌。

街尾連接著東門菜市場,形成金城地區、甚至金門島上,最大、最重要的市集,老一輩的鄉親,對於這樣的轉變,都笑稱「屎礐坑變狀元地」。

那時,島上有十萬大軍駐守,在那個一個阿兵哥就可以養活一個家庭的年代,島上的每個家庭,都做起阿兵哥生意。老街位在市集中心,因此舉凡吃喝玩樂,一應俱全。

單號的晚上,中共的宣傳砲彈歇火不久,天空仍是漆黑一片,母親便起身梳洗,挑著大型的竹簍子,出門做生意。我們一家人,擠在一張大木床,母親起身時,睡在她身旁的我,總會被擾醒。惺忪睡眼中,我看到母親瘦弱的背影,消失在重重黑幕,不管是晴天或雨天。寒冷的夜色中,母親瘦弱的背影,成了每天必做的夢。

才上小學的姊姊,得負起烹飪早餐的責任。其實,所謂的早餐,也不過是一鍋地瓜稀飯,伴飯的,是一盤又鹹又麻的豆腐乳。

姊為我穿戴整齊後,便帶著我上學。這時候的母親,忙碌異常,一面要應付討價還價的採買新兵,一面要忙著打包菜色,給老主顧的部隊老芋仔。

老街上,滿滿的都是一群群的草綠色動物,四周充斥著的,是令人似懂非懂的南腔北調,這是童年黑白記憶裡,僅存的一點色彩。十萬大軍盤據島上每個角落,而我們,就寄生在他們身上。

交易久了,老芋仔成了一家人。

逢年過節,老芋仔會帶著我們姐弟上街遊玩,買玩具、挑零嘴。母親和姨媽也會準備豐盛的食物,感謝老芋仔的照顧。

我慢慢長大,老街卻越來越窄,草綠色動物也漸漸變少,終至絕跡。這條街,從此再也看不到這些讓人懷念的草綠色身影,市場裡,再也聞不到他們獨有的氣味。

草綠服的味道已淡,而我的童年也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從此,我的記憶便被白色的長袍、刺鼻的藥水味替代。

記憶中,有好幾次母親都面臨生死關頭。

身體狀況差,奔波於醫院間,是家常便飯,更慘的是,情況嚴重時,就得轉診台灣。轉診過程不僅舟車勞頓,有時,轉診的台省醫院沒有病床,還得在急診室裡等床位,病人辛苦,家屬也累。

母親多病,動輒轉診台灣,我們兄弟姐妹只能東寄西託,救護車嗡嗡駛來,接走父親以及躺在床榻上的母親,而我們,則靜靜的由姨媽、姑媽們各自帶開,過著又一次的寄居生活,何時能再看到父親與母親,沒有人知道。

親戚們都說,母親身體雖然最差,卻也最好命。嫁了個好老公,照顧周全,否則那能活到今天。

病中的母親,想起父親,總不免感傷。

「細漢沒老母,大漢又要被我拖磨」。

母親說,祖母早逝,那時大伯、父親還小,跟著祖父有一餐沒一餐的過日子,祖父不懂理家,只能任由著孩子蓬頭垢面在村子遊蕩,村民好心,常會招呼大伯、父親進屋喝碗熱粥,暖和一下身子。身子弱的母親,一憶及從小缺乏母愛、婚後又沒有妻子貼心照顧的父親,禁不住流下淚來。

多年前的一場大車禍,爸媽重傷住院,母親更因內出血割掉脾臟、膽囊,從此,身體狀況更差。多年臥病,加上為我們姐弟三人操煩,母親罹患重度憂鬱。

「吃飯了!」醫院阿嫂的呼喚,將我拉回現實。我看著母親的手,只剩下骨頭包著層薄皮,我摸著,盯著,一面輕喚著母親,希望讓整日昏睡的母親稍稍清醒,好餵食她。

我捧著母親那脆弱易斷的手。

暗黃而沉鬱的顏色,不似手,倒像是撫育我長大的貧瘠的黃土地。

隆起的手掌骨,乾癟多皺,像飽經風霜的太武山丘。

濁青細微的小血管,是已然乾枯的浯江溪。

那黃沉而晦暗的黃土地,那經歷過風霜雪雨、育我護我的故土啊,我望著黃土地上的祖墳,王家的先祖們就在腳下,「東門員外」早已成為歷史名詞,就像這島一般,已經沒有多少人還記得它原來的容顏,但我還能感受,那手心的溫度,那土地的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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