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師
陳文照領團,參加省運籃球比賽,且獲得優勝,已是年前的事,居民並不健忘,看見他打球,都會說,我們的冠軍來了,儘管,陳文照贏得的是殿軍。十一月,風沙大,庭下歇坐,便能聽見風沙,著急地飛越屋頂而奔。籃球場空曠,風吹來,打漩渦,捲起風沙,呼嘯而去。球員著短褲打球,遇上急風,小腿被風沙刺得麻麻的。陳文照運球、過人、跳投,旁人說,果然是冠軍身手。
天寒,球場奔馳,卻也汗流浹背。太陽升上屋頂,陽光一照,露氣凜冽,卻也逐漸消弭。陳文照擦汗,深呼吸,水小口小口地喝。他不挺高,身手卻矯健,居民想像他們錯過的省運大會,陳文照如何的跑、閃、跳、切,然後投籃。他們想像球場巨大,人群挑釁注視,便不自禁腿軟,所以,陳文照說球場跟球都一樣時,竟沒有人相信。
陳文照為縣爭光後,事務也多了,其中一項,就是籌募專款,呈獻蔣委員長五十壽慶。九一八事變以後,日軍侵華積極,一九三二年三月,建立滿州國,高舉「王道樂土」,喊著滿人、蒙古人、漢人、朝鮮人、日本人「五族共和」的口號。共產黨勢力同時坐大,一九三一年成立「中華蘇維埃共和國臨時政府」,為了能跟日本軍正面作戰,一九三五年八月一日,提出應該停止內戰、團結所有國力,聯合抗日的八一宣言。
陳文照擔任社訓教官,關心國內局勢,成為生活常事。偶爾打開世界地圖,述說日本侵略。他右手直伸,如一匕首,斜斜切進中國。金門曾發起抵制日貨,沙美區長張雲瑤,且以通日罪嫌獲罪,民眾卻更關心,金門在世界那一個地方?他們沒找到。一老翁笑說,金門小,在中國地圖上都看不到,何況是世界地圖?老翁看過陳文照的地圖,篤定地說。陳文照笑了笑,拿起筆,在金廈海峽間,畫上金門,再在地圖空處,畫一個大大的,述說金門自古以來,就是海上險要,能夠制衡沿海勢力。陳文照左手凝力,成一手刀,橫在大陸東南,眾人聽得有理,紛紛點頭。
風掠過屋外,門外竹林哎呀一聲,似要折斷;竹林外,風獅爺佇立,高踞望海,如如不動。金門先賢洪受於︽滄海紀遺︾記說金門山林,水草茂盛,唐代陳淵奉派金門牧馬,但是倭寇燒山,鹽戶伐薪煮鹽,加以明鄭的伐木造舟,山林逐次減少。金門多屬丘陵、台地,太武山僅二五三公尺,不足以屏障東北季風,金門遂多風、多沙。海盜趁三、四月,東南風汛,從南澳入閩劫去商船,後入於浙;八、九月風起,則捲帆剽掠而下。盜匪侵擾,或賴官兵保護,但抵禦風沙之災,只能祈信鬼神。閩南山多,耕地少,居民生活不易,山多精靈、水多魑魅,「風獅爺」便在居民的心靈祈求下,應願而生。風獅爺朝向北或東北,藉以吸納長達九個月的東北季風,取名「風獅」是與「風師」諧音,是為「風伯」、「風神」。陳文照小時候,聽人說起風獅爺典故,欽仰之情油然而生,常跳上竹林外的風獅爺台座,探手,伸入獅嘴裡,轉動定風珠。
陳文照環島勸募,十一月底,乘船到烈嶼勸募。烈嶼又稱小金門,地貧,花生跟芋頭倒是盛產。恰逢芋頭旺季,地方人士以芋頭宴款待,清蒸、油炸、過糖,都不損芋頭原味。烈嶼民窮,聽聞募款,許多老人家紛紛說,國家大,百姓小,大家都要幫忙。老人家的手,放進口袋,遲遲不見掏出,猶豫許久,拿出一文錢、兩文錢,又遲遲不放進募款箱,盯著箱子許久,才長長嘆氣,握緊的手掌張開,錢倏然掉落。
林姓鄉勇陪在一旁,覺得難堪,陳文照不以為忤,倒覺得那一文錢、兩文錢,沉重地壓在自己的肩頭上。民國吏治不佳,勸募十文錢,能有幾文錢到得了民國政府;到得了政府,能有幾文錢用在正途?他不敢多想。三天後,陳文照返回大金前,撞見青少年在市集嚷嚷。
一名青年帶頭,指著揹戴透明箱子的十三、四歲少年說,來喔,烈嶼鄉民們,國家有難,政府籌錢打日本鬼子,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幾名十五、六歲的少年一齊吶喊助威,圍觀民眾佩服少年郎勇氣,紛紛解囊。一旁的民眾提問,前幾天,大金不是派人募款嗎?前一批人員雍容大度,還有地方人士接待,這批青少年不知是何來頭?
捐錢的民眾懊惱地說,剛剛捐急了,不捐了,說著,想伸手進箱子,掏錢,卻被擋住。為頭的年輕人打哈哈說,救國大事,怎可反悔,說得眾人語塞。陳文照聽得清楚,卻不便出面,悶悶回返。後埔鄉紳對勸募踴躍,陳文照難忘的,卻是滿臉黧黑的莊稼漢跟老人家。他們的手掌,滿是厚繭,一文錢擱在手上,是那麼小、又那麼大。
陳文照把玩籃球,邊想事情,屋外走過一人,見著他,立定大喊。他看仔細了,原是十來天前,陪他勸募的烈嶼鄉林姓鄉勇。兩人閒聊幾句,陳文照問起那幾個不知來路的青年人。林姓鄉勇不好意思地說,年輕人不是烈嶼人,只是乘隙詐錢。陳文照吃一驚,心想這等詐財,極有機巧。又追問,鄉勇才說,不管大金、小金,長年來,盜匪難平,而小金駐兵少,盜匪更防不勝防。提到這兒,他臉孔窘紅地說,年輕人是林燕青從內陸吸收的下屬。
林姓鄉勇以為陳文照知道林燕青,忘了大金、小金有海隔絕,見他茫然,才說,林燕青是烈嶼強人,常勾結盜匪,做不法勾當,至於魚肉鄉民,就更不用說了。林燕青為非作歹,把柄卻少,奈何不了。陳文照大驚,鄉勇說,地方醜事,實也不好張揚。陳文照聽得火起,暗自捺下怒火。鄉勇說,上回募款,有人捐得晚,改日再送來,陳文照說,不急,擇日親取即可。鄉勇急說,沒幾文錢,不須煩擾。陳文照說,那怕只有一文錢,也得親自去拿。
幾天後,陳文照再赴烈嶼。天陰霾,風從漠漠的東北窮空颳襲而來,陳文照身罩長袍,站立甲板,沒多久,身上結了一身水珠。冬寒,碼頭人少,倒見幾個少年郎擊石子嬉戲。陳文照走出碼頭,幾個少年郎目不轉睛看著他,跟著,帶頭的青年大剌剌說,國家有難喔,政府籌錢要打日本鬼子,大家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喔。少年郎哈哈大笑。
陳文照陪笑,少年郎覺得奇怪,陳文照請他們轉告林燕青,改日得要回勸募款項。少年郎笑岔了氣,但也把話帶到。林燕青聽著,莞爾點頭,不以為意,沒料到當天下午,陳文照帶領巡警跟鄉勇,闖進宅院。
林燕青平時作威作福,居民不敢得罪,巡警也憂懼勢力,苟且偷安。林燕青當時正抽煙管,聽見前院喧囂,正覺納悶。有人報說,巡警來討募款的錢,林燕青一聽,幾乎大笑,但多年與匪周旋,臉色一收,煙管一倒,趿上鞋,急忙推開側門,走迴廊到前院。來的,都是生人,主管烈嶼的巡警退居一旁,主導權落在陳文照跟大金警官,幾名兄弟在前院跟巡警叫囂,不時抬出林燕青名號,嚇阻來人。林燕青後背冒汗,悄悄退後,也不回家,直赴渡頭。上坡,過小路,即是大海,他走得急,心想這一次,將如以往,逢凶化吉。
林燕青身形高大,慣穿大紅衣物,上坡路高,有人叫說,山上那人,可是林燕青?眾人抬頭,正見大紅色外袍閃入樹林。陳文照喊追,包抄,連同四巡警,登上山路。爬上山坡,眾人汗如雨下,站立高點,寒風急來。
林燕青呢?陳文照問。眾人環望,不見蹤影。陳文照編派巡警,兩兩一組搜尋,分往東、西。高處,冷風直吹,陳文照漸漸冷靜。看看上坡路,瞧瞧下坡路,分開乾枯的芒草,一步步走,一步步看。忽見山坡上有一凹陷,走近,見著一個洞窟。陳文照正自驚奇,洞窟裡的人,聽見腳步聲,也覺奇怪,探出頭,卻見陳文照盯著洞口。
兩人僵持,一秒、兩秒。林燕青忽地拔腿而走,人,直衝衝滾下山坡。陳文照追在後頭。兩人跑啊跑,跑近西方宮,繞著不大的廟,兜圈子。廟的牆上鑲有一隻風獅爺,陳文照跑了一回、兩回,看了一回、兩回,確定那是風獅爺,小小一尊。林燕青跑得疲憊,心想西方宮靠近鄉鎮,惹來他人圍捕可就不妙,想起自己水性好,拚著一口氣游向大嶝,也未嘗不可。林燕青站定,拔出腰間小刀,陳文照雙手護胸,腳踏三七步。林燕青虛砍幾刀,即往後跑。沙灘,腳入沙,不易走。林燕青沙灘走慣,不見疲態,眼見就要入海。陳文照心一急,吃沙更深,走得更慢。狂風掃,捲起風沙,陳文照眼睛半睜,嘴裡吃了幾口沙,趁林燕青轉彎涉海,步伐略慢之際,吸氣快跑,縱身一跳,抱住林燕青。
林燕青倒地,一個翻滾,站起來。陳文照滿臉是沙,卻不擦,怒狠狠瞪著。林燕青想,才幾個錢,值得這麼拚命?手邊卻不示弱,揮舞刀,吋吋進逼。遠邊入海小路上,巡警跟鄉勇也都來了,瞧著沙灘上,一團紅紅高大的身影,撲殺灰濛濛的影子。紅色,從遠處看,鮮明而巨大,好幾次,紅色身影撲將過去,灰色身形就不見了,他們張大嘴,忘了跑步。然後,那道灰色身影似從地上掙生出來,一溜煙,又站得直挺挺。
林燕青悶熱,卻空不出手解去外袍,大風起,漲得外袍鼓鼓作響,陳文照滿頭、滿臉都是沙,原來的灰色外套沾染乾的跟濕的沙,猶如動物斑點。風撩起髮,一綹綹飄動,如獅子鬚髯。
林燕青搏鬥許久,已對來人另眼看待。陳文照雙手作力,臂肌聳起,嘴巴微張,犬牙露出。林燕青瞧著膽怯,大喝一聲殺去,陳文照站穩馬步,刀光一閃,從門面劃過,跟著,陳文照大叱一聲,吐出口中一口風沙,林燕青大叫一聲,眼前世界盡是黃沙,跟著手臂被強力一拗,下腹一涼,撲倒在地。林燕青眼見著巡警跟鄉勇漸漸走近,喘著氣,卻恨恨地,不能站起來。
帶頭的巡警問陳文照,林燕青可是死了?
陳文照喘氣,搖搖頭。
眾人圍著林燕青。他側伏,眼睛微張,大風掃來,紅外袍鼓動,拍啦幾聲,如帆張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