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學姐的十一封信
第一封信
敬愛的學姐:
好久不見,今天又看見妳了。
雖然妳沒有挽起秀髮,但我知道那是妳,儘管天色微暗,夕陽已經滾落海面,但依稀可辨妳穿著一件白色T恤、藍色牛仔褲,坐在我們認識時那片礁岩上。
也許海風太強了,我和同事騎車經過東崗那片美麗沙灘時,我故意猛加油門希望引起妳注意,當然,我不是要告訴妳我的存在,而是要提醒妳,船就要開了!(那時是五時四十五分),而妹妹也應該早點回家。
想來有些荒謬,現在還有人用這種方式通信嗎?不過這樣也好,對妳,對我,都好。
小金門沒人認識妳吧?希望一切平安無事,畢竟做為一個基督徒,我是不願看到那樣結果的!
聖經說「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學姐,不用擔心,妳會沒事的,上帝的恩典滿滿,一定夠妳用!
第二封信
敬愛的學姐:
金門的風好冷,在這個簡陋崗亭,海風冷得讓人穿上七件衣服仍忍不住顫抖,夏天卻又把崗亭烤得像蒸籠,令人忍不住想脫光光跳進海裡。但是不行,因為畢竟「看海」是我的工作。今天因為服勤人數少,又要「看海」十八小時了;而且中午便當一定不能準時送達,只能多嗑嗑大陸瓜子了。
真羨慕人家陸軍,雖然出操辛苦,但無論如何總有充足的睡眼,不像我們一天平均只能睡四、五小時,服勤六小時下哨休息六小時,還得應付長官交代的雜事,連上網都不行,更別說e-mail了。
今天我在「看海」的時候,發現海邊飄浮一具屍體,我想那一定是對岸飄來的,因為上星期同樣有一隻死豬從對岸飄來。其實我腳下的與其說是海,倒不如說是一條溪或一條河,因為退潮的時候,感覺上你只要拉起褲管便可涉水而過。幾天前我就親眼目睹有人從海彎暗處衝出,跳上一艘快艇,我想阻止,那快艇早就在對岸了。
每天四、五點時,這裡最熱鬧了。浩浩蕩蕩的船隊自對岸開來,漁船載著蔬菜、水果到這裡做「早市」,我還曾看見一艘載滿船貨的漁船,眼見船身就要傾斜沈沒了,可是那艘船卻仍加足馬力往前衝,靠岸以後,船上立即跳下十幾人,將船上的貨物搬上早已等在一旁的小貨車,前後不過十分鐘。
學姐,我想我的這片海,與妳的那片海,一定大不同吧!
敬愛的學姐,退伍以後,我想繼續投考研究所,所以,我只能利用看海的日子讀讀書或者寫信給妳。雖然我們這個崗亭充斥著尿騷味,雨水經常潑灑進來,不時又有成群結隊的蚊子攻擊人,但是看到美麗的牽牛花自海邊懸崖攀爬上來,我就折服大自然強韌的生命力;那千瘡百孔的「貓公石」訴說著生命奇蹟,生命的美麗。
不過,最近我發現我們同志有人在瓊麻葉片刻上幾個句子,「湖井頭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海巡屎」、「幹你娘」。
啊,學姐,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必先使他瘋狂。
第三封信
敬愛的學姐:
今天又在東崗海邊看到妳了。妹妹真是乖小孩,那天我看她快樂的玩沙堆,夕陽把她的身影襯得好小,我真想過去抱抱這個可愛的小不點。
但是,任何的蜚短流長都像風一樣快速。記得我剛到小金時,一個非常照顧我的學長帶我去見他的好朋友「大概是像妳我這樣的關係吧」。在我尚未記起她時,有一天她忽然出現在我面前,質問我是不是在背後說她和學長的閒話,天知道我只見過她一次面呀,她姓啥?住哪?我都不知道呢!
看海的日子很無聊。潮來潮往,我希望儘快退伍,上帝一定可以聽到我呼召的。
關於妳爺爺的故事,我很感動,我想,對某些人來說,或多或少都是出洋客!妳在台灣住過一陣子,妳不也是出洋客?不過,我希望妳不要重蹈妳爺爺覆轍,就像我,無論如何都會回台灣的。
不要想太多,主會幫助妳。
第四封信
敬愛的學姐:
妳提到「西蒙波娃」,我感到不安。
事實上那天妳在東崗海邊美麗沙灘閱讀「第二性」時,我就為妳擔心,因為我從不認為人是可以絕不屈從他人意志的;例如我們兩人就是。要不是顧忌人言可畏,我們也不至於在肉眼可見的大小金門用這種傳統的書寫方式通信;若不是忌憚於社會俗見,當妳爸又毆打妳媽時,妳也不至於不敢拿起電話報警吧?面對妳的選擇更不會徬徨不安。而我更慘,對長官總是言聽計從,對民眾的冷嘲熱諷從不敢置喙一詞,更別說反抗爸媽了。在神的意志下,人是不得不服從的。
西蒙波娃快樂嗎?在金門妳快樂嗎?我覺得西蒙波娃的問題是因為她不相信神,所以她不快樂。雖然她一生始終與沙特維持既平等又自主的關係,但最後仍被視為「沙特的女人」。我不是說女人要臣服男人,也不認為女人只是「被動繁殖生命的工具」,就像我從不懷疑妳對妹妹的愛一樣。其實遇到沙特那樣的男人,任何女人都會是「西蒙波娃」的。至少我就不會在西蒙波娃胃痛時,說她是「沒有學會調動自己意志」。
學姐,原諒別人就是寬恕自己。
妳看到「金門日報」了嗎?前天下午六時餘,我們獲報陸軍貴山排附近有可疑大陸漁船接近,長官立即帶領我和另一隊員前去查緝,我們在附近攔查一部由女性駕駛的小貨車,並且用我們騎乘而來的重機車擋住她的去路,不料卻引起對方的不滿與咆哮,不但出手阻止我們照相蒐證,還徒手推倒、毀壞我們的重機車;她發瘋似的對我們連續辱罵,就在我們檢查她的貨車一無所獲之後,她竟在此時偷襲我的後頸部,連我們長官上前制止,也遭她重重打了一巴掌!
基督徒強調「愛」。
我不打算提出告訴,但長官說這是公訴罪,由不得我們!
其實我可以理解那個女人失去理智的原因,她像大多數金門人一樣,並不認為到海邊購買「私貨」是「犯罪行為」。
學姐,妳不也這麼認為?
所以,當我們騎著機車出現在「濱海大道」時,總是遭人白眼。
最近我認識一個女計程車司機,要不是我被公車司機趕下車,我倆也無從認識。我們聊得很投機,當然,我們之間是不可能聊「西蒙波娃」的!
上帝說得對,「你們用什麼器量給人,人也必用什麼器量給你們;為什麼看見你弟兄眼中有刺,卻不想自己眼中有梁木呢?」
感謝主,我會愛上小金的。
第五封信
我所敬愛的學姐:
我要向神懺悔,祈禱這一切不要發生。學姐,今天早上有人向我索討三斤大蒜、四塊豆腐。可是,我愛莫能助!
昨天我們巡邏經過「上林」海邊時,有位老阿伯正向大陸漁船購買「私貨」,老阿伯發現我們以後,為了逃避取締竟然不顧一切往海裡衝去,我和同志六人亦追了下去(神啊!原諒我),眼看海水漫過老阿伯的大腿、腹、胸,層層波浪就要吞沒他的背影,而老阿伯卻沒有停止的跡象,我愈來愈慌,我祈禱老阿伯立刻停下腳步,並且希望上帝讓我能夠一伸手就抓住他。可是沒有,老阿伯最後還是跌落海裡了。我眼睜睜看著他被海浪吞噬,就在我腳下;當我將他撈起時,我發現他一眼圓睜、一眼緊閉;啊!原來他瞎了一眼!感謝上帝,他還有呼吸。
驚魂甫定的阿伯一再強調他只是買些東西吃,並且再三拜託我們不要沒收他的東西。
今天早上我騎車經過東林時,有人攔下我,是老阿伯!他希望我能歸還那三斤大蒜、四塊豆腐。
可是,學姐,我愛莫能助!
第六封信
敬愛的學姐:
記得我跟妳說過的那位女計程車司機嗎?我今天又遇到她了,而且我們還差點擦出「火花」。我是愈來愈喜歡小金了!感謝主。
我一定要不厭其煩的把我聽到的故事與妳分享,或許這類故事妳在金門聽多了,但我仍迫不及待想與妳分享。
今天我們巡邏湖井頭時,一輛計程車差點撞上我,我一看,原來是她!
「哎呀,是你喔,對不起!真對不起!」她認出我並再三道歉。
「沒關係,今天生意好吧?」我說。
「還好啦。沒有客人時,我就練練字!」
「妳在練書法?不簡單喔!」
「不是,我在練習寫美工字,要不要我送一幅給你?你叫什麼名字?」她說。
我向她報上姓名,但三個字她寫錯兩字。
「是孝順的順,儀表的儀啦」我糾正她。
「孝順的孝?姨表的姨?」她在嘴裡唸著。
「孝順的順,儀表的儀」看她一臉狐疑,我說:「殯儀館的『儀』知道嗎?」
「喔喔喔!我知道了:::」她笑起來:「不要這麼說啦!很難聽耶:::」
然後她又重寫一次,信心滿滿遞到我面前:「是不是這個『遺』?」
我親自寫給她看。她臉上立即泛起紅暈,就像嘴上鮮豔的口紅。
「對不起,對不起,我只讀到小學三年級而已。」
「妳小學沒畢業?」
「家裡窮嘛,本來讀到一年級就打算休學了。後來老師一再來勸,才勉勉強強讀到三年級。」
我安慰她:「不錯了!至少妳現在寫字這麼好看,還會寫美工字。」
聽我這麼一說,她呵呵笑起來。
「我告訴你哦,我從小就很喜歡寫字;我寫字最好看了,同學都學我!」
「學妳?你有絕招?」
「絕招是沒有啦,但因為家裡實在太窮買不起毛筆,因此讓我想出一個好辦法。那就是:::」
她的眼神有滿足、有幸福。
「我把收割後的高粱稈曬乾,然後截成跟毛筆同樣的長短,再把高粱稈一端小心翼翼削尖,因為要削得很薄很薄,一不小心就會斷掉,所以一定不能馬虎,削好之後就變成一枝小楷毛筆了。你看,我聰不聰明,呵呵呵:::」她仰天大笑:「我老公都說我是鬼頭鬼腦的女人。」
「妳有小聰明!」
「不只這樣喔!」她說:「用高粱稈寫字一定要輕輕的,要不然就會畫破紙張,每次老師都嘛給我一百分!」
她笑得很開心:「還是讀書比較好玩,洗衣服就太辛苦了。」
「那時候那個女人不洗衣服。」我說。
「可是誰像我一洗就兩、三百件!」
「兩三百件?」
「不騙你!我小學不讀以後就幫家裡替阿兵哥洗衣服,阿兵哥每次下基地都會送來一大堆被單;營測驗經過我家時,每個人就趕緊把身上的裝備,背包、腰帶什麼的往我家丟,要洗的衣服經常都嘛堆得像山一樣高;一天到晚洗洗洗,沒水就去古井邊提水繼續洗洗洗;有時蹲太久,兩隻腳根本站不起來;好不容易站起來,又差一點暈倒,大概是因為洗被單擰乾時要用力甩,所以現在經常腰痛;你不要看我這麼壯,我那時還有貧血呢!」她面帶愁容說:「想起來就要掉眼淚!」
忽然,她又轉悲為喜:「我終於又想出一個好辦法了!」
她又有好辦法?
「後來我乾脆把刷地板的長竹刷拿出來,把衣服一件件攤開在地上,然後像刷地板一樣彎著腰就可以刷刷刷。喔,這招很好用哦:::。」她又笑了。
「以前是動太多才腰痛,現在是坐太久才腰痛!我老公說,愛錢死好啦:::。」
「開計程車很累吧?」我面露同情。
「當然累囉!以前一天可以賺三仟元,現在阿兵哥一天比一天少,載一趟『據點』才五十元怎麼不累。好在我腦筋動得快!」
啊!她又有小聰明了?
「我若看到一群阿兵哥走在一起,我就假裝沒看到,因為他們一定是同一『據點』的。若有落單的,我就一個一個招呼他們,載他們回不同的據點,這樣我就可以賺很多個五十元。若是遇到台灣遊客,我就載他們回我家吃冰,順便再遊說他們就近買買貢糖,我再向店家抽頭,比起以前是不會差很多啦。這樣你就知道我老公為什麼說我鬼頭鬼腦了吧!」
第七封信
敬愛的學姐:
果真沒錯!妳果然是個「外柔內剛」的人。「西蒙波娃」十九歲發表獨立宣言,而妳十四歲時就宣告獨立了!我應該稱妳「金門潑娃」才對!
不過,我倒是很同情妳姐姐,如果我是一個小說家,我肯定會把她的遭遇寫成一個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
唉!妳姐姐有機會,沒勇氣;妳有勇氣,沒機會,真是造化弄人啊。
後來妳姐姐找到那位警察了嗎?要不要讓「超級任務」的阿亮代為協尋呀。
聽妳說妳們金門年輕女性都不喜歡相親,因為如果相親不成,鐵定會弄得人盡皆知,真是丟臉死了!更何況在小小的島上大家從小就認識,要追早就來追了,豈會等到「徐娘半老」。再說大家對台灣總有一分憧憬,有機會總想去台灣過過不一樣的生活,認識台灣來的阿兵哥是理所當然的事。
所以,金門年輕男子經常在街上和阿兵哥打架是爭風吃醋吧!我想,一定有很多男人為妳姐姐打架!而且最後不得不勞動警察出來排解,讓那個警察乘虛而入「鳩佔鵲巢」對不?哈哈,我這樣算不算三流的小說家呀。
其實我清楚記得,妳說妳家那時開卡拉OK店,妳姐姐負責櫃台工作,那個警察每天總是要到妳家門口簽巡邏箱,每次總會偷偷看妳姐姐一眼,因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