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第三名 寂寂‧搖滾
更多時候我們只是手牽手,在操場上一直走一直走,或者在無人的教室頂樓看雲,我們快樂,但極少交談。我記得,最後一次手牽手,是跟他去海邊看海。一稜一稜迎面而來的微浪,都在我們眼前攤碎成白色的泡沫,注視著這片紋滿殘唾的海,其實教會了我們許多事。後來,他也消失了,從他家的頂樓一躍而下,身旁是與他一樣身形扭曲的吉他。
他便化為我潮汐裡的,海水與沙。
海滿溢了。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即使沉默幾近無聲,潮汐異常凌亂。
過沒多久,她跑過來拍拍我肩膀,我哆嗦了一下。
「要回去了嗎?」我遲鈍地打了手語,朝她尷尬地笑。她害羞地點點頭,便跟我一起走去牽腳踏車,她把食物放在籃子裡,說「這是男友從彰化帶上來的喔。」我笑著說「胖。」她不捨地向男友再見。
我載著她回家,整條街只剩稀疏的車輛與風吹過樹葉的聲音,寂寥的路燈亮著委屈的光暈,天氣有點冷。她看起來很開心,整個眼睛都在笑,我踩著腳踏車,耳朵不停地聽著口水嚥下去。這聲音直到睡眠,仍迴蕩腦際。
隔天醒來已經是中午了,因為太晚睡的關係,而且下午才有課,也就順理成章賴了床。為了爭取在被窩裡的片刻溫飽,我以窩在被子裡的身體為直徑,去取得周圍可以搆得著的食物,隨便咬了幾口餅乾,便翻過去繼續淺眠。但是沒多久,急促的敲門聲又響起。
「吧吧吧!吧吧吧!」這次是用手掌拍門的吧,我想。
我蜷曲起來,巴在床上掙扎,不想去開。皺著眉將臉埋入被窩裡,暗暗數著拍門的節奏,當門那邊奏到不知第幾小節的時候,隱約聽見了咿啞的喉音在樓梯間昇盪。
嗯?是她嗎?我蜷著被子抬起頭來,朝門喊去:「誰啦?」拍門聲依舊。我終於棄被投降走去開門。
真的是她。我一開門,她便抓著我的手臂,看起來很著急,好像要我撥她的手機,有一通語音信箱。但是,語音信箱的前一封簡訊,是她妹妹發的簡短訊息:「姐快回!爸病。」她急切地示意要我打電話,我便幫她撥了語音信箱接聽,冗長的語音關卡更壓縮著忐忑的心跳,這次我聽見的,是自己的心跳聲。
此後,整整四個星期都沒遇過她,彷彿她搬走了一樣。
我過著極度單調的日子,斷斷續續作了很多夢,之前追殺我的軍官還在追殺,然後還蹦出一個長得像公車上賣口香糖的那個人,救了我的孩子,可是很奇怪,即使沒有給孩子東西吃,小Baby看起來還是頭好壯壯長得很快。之後,我還教那個人比手語,打暗號,直到後來小Baby長得越來越怪,像趴在桌前看我吃飯的老闆小孩::於是,我在夢中又開始過著另一段矛盾的逃亡生活。
不過還好,還好,除此之外的夢,大多都沒有續集。
恍惚中,依悉記得幫她接電話的那天,我們被烏雲籠罩。她父親病危了,在彰化基督教醫院急救,留話的是她表嬸,因為不會發簡訊,所以留語音,表嬸說要下中部去看她爸,問她要不要請假一起下去。我直接打給表嬸,請她們來接她,掛掉電話後,便叫她先收拾東西準備回去,我去學校幫她請假。
一路上,我以最快的速度踩著腳踏車,在巷子裡快速穿梭,閃過幾個剛放學的小孩之後,仍然快速前進,腦海湧來各種聲音,以海的節奏般片段而來。風、呼吸、口水吞嚥、喘、心跳、脈動、喘息、碎浪::然而整條路上,即使是人車匯流的路段,我卻出奇清晰地聽見,這些滂然而來的凌亂潮汐。
搖滾,寂寂。
就在第五個星期也快要結束時,我跟同學們去體育室借籃球,要練習期末考要考的運球動作,卻在體育室的公佈欄看到紅榜,上面有著似曾相識的名字。
「嗯?是她嗎::嗯::對!是她!」我在看完紅榜完後低聲驚叫起來。
她代表國家出賽,參加殘障奧運,獲聽障奧運女子四百公尺跨欄銅牌!
所以::她回來了嗎?我急急奔回公寓時已經接近上班的時間,我快步跑上陰冷的樓梯,揚起一些灰塵,到了三樓敲她的門,才突然想起,她聽不到。
她聽不到,卻跑世界第三。
匆忙地寫了紙條黏在她的門板,便回房間的浴室洗澡,準備上班。進了浴室,轉開熱水,整面海從我的頭上傾倒下來,閉起眼睛,我開始游離在潦亂狂動的潮汐裡。
我飄在比賽會場的上方,看見她在起跑點上,槍聲「砰」的一響,她就跑了、就跑、一直跑、很快、她全心全意的跑、謹慎跨欄、跑、跨欄、跑、跑、跑::跑過終點、她仍在跑、只是開始減速停下、她喘、喘、很喘、她彎著身子將雙手微抵在膝蓋上、喘、閉著眼睛、一直張口呼氣、她的熱氣喘出一陣陣煙圈,彷彿滯留在陸上的美人魚。突然地,她看見我,但是仍然微微在喘,她比了手語要我過去,於是我也開始跑、我跑、跑、跑下一層層的看台階梯、下、下、下、下、下:::我朝著遠方的她跑去,但是她後方的另一邊,猛然出現了那個追殺我的軍官,我驚嚇得大叫了一聲,那軍官嗶嗶吹了哨子指著我,大喊:「妳!不要跑!」並從身後迅速地抽出武器,「 皮包包子!」朝我狂吼。
那軍官,凝結成百看生厭的面孔:老闆的臉。手上還揮舞著 麵棍。
於是,她飛快地打了手語教我從哪邊跑,雖然我看不太懂,但在此時卻知道她的意思。她向另一邊跑去,而身後是拿著 麵棍追向我們的老闆軍官。她奔越過半個操場,輕鬆甩開老闆軍官的追趕,跑到我後面,過來抓著我一起跑,我們跑得很急、很急、整個潮汐的海浪全摔過來、我們邊跑邊笑、跑、飛快地跑、一直跑、她跑得真快、我被她拉著飛起來、一公分、兩公分、跑、她還在跑、很快地跑、然後、她也輕輕飛起來:::
我們飛入一個,只有狂潮鼓動的寂寂世界。 風。呼吸。口水吞嚥。喘。心跳。脈動。跑。很喘。濺水。海浪。
傾倒過來的海,很溫暖,我將水關起來。夠了,彷彿得到某種啟示。我伸手拿了浴巾擦乾身體,仔細看著長繭的右手掌,撫摸它四周的硬朗結實,即使早已不再痠疼,掌中有著明明朗朗的紋路,我想起了他。於是換上乾淨的衣服,往店裡出發。
他說,生命都握在他的手裡。
沒多久,我就又回到公寓的房間裡了,相較於往常操勞的夜晚,我突然變得無所適從。嗯?要做什麼呢?先吃小籠包好了。便伸手拿袋子裡的便當盒,打開吃了起來。正當我吃完最後一個小籠包時,門又被弄響了。
「叩叩叩」這次抑揚頓挫拿捏得剛剛好。
「來了!」
「嗨,我回來了。」是她!
「妳回來啦!」我開心地拉她進來,以及她身後的男生,她男朋友。
「男朋友喔。」我對她作著挑弄的表情,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揮散我的手。
他們都是聽障生,因此當他們盡情地「聊天」時,我就看不懂手語了,於是又改為紙筆交談。她問我怎麼會在家,不是要打工嗎?我寫說今天才辭掉工,她露出一臉「是喔」的表情,我滿意地點點頭,問她怎麼會離開這麼久,去哪啦?他們倆猶豫地停了一下筆,都微微收斂了笑容。
她父親後來去世了,在她趕回醫院看他後的隔天。她寫著寫著微微紅了眼睛。
「不要跟別人說喔。」她不希望被別人知道。
「才不會,我用比的。」我比完她便苦笑著拉拉我的手。
她說父親只留給她一張紙條。
「寫什麼?」
她翻了翻背包裡的小皮夾,皮夾內有個透明罩,裡頭壓著一張摺起來的紙條。紙條小小的,不大,上面紋著淺淺的摺痕,但是紙面平整,彷彿被打開很多次,卻又仍舊小心地保護著的那種。
「要勇敢」三個字,一筆一劃刻在紙上的感覺。
我向她豎起大拇指,起身作誇張的跨欄動作,再豎一次大拇指,我知道她有勇敢,但滑稽的樣子惹他們發笑,兩個人咿咿啞啞的。她男友還作了一些模仿人家跨欄失敗,拐到腳及翻倒的動作,使她又好氣又好笑地瞅著他,最後兩個人開始扭打起來,於是,我乾脆也去抱枕頭來與他們激戰,毫不客氣。
等到彼此都甘願了,每個人的模樣都已經很狼狽,我們閉著眼睛,喘喘氣。後來她男友想讓我們好好聊一下,要去幫我們買飲料,出門前我遞給他腳踏車的鑰匙,順便塞給他我這路癡畫的地圖,指點迷津。
她在男友走後,寫著這段期間的事,為故事的拼圖,湊上最後消失的那一塊。
「是為爸爸去的,比賽。」
「我想再訓練。」
她一筆一劃地寫,我看著她的眼睛,彷彿看見她爸爸,就遠遠站在我們將奔去的海角,對我們笑。 那瞬間湧上心頭的感覺,彷彿凝聚的整片海,都滿溢了。
後來,當我正說著打工的悲壯故事,以及那個演著續集的怪夢時,她男朋友回來了。
「下雨。」他撥了撥頭髮,滿臉委屈,身上濕濕的,可能是後來又下雨了。他將手上那袋淋濕的飲料放在桌上,我走向床邊的衣櫃,東翻西找想拿乾淨的毛巾給他。打開衣櫃時,他們看見了堆在角落的鼓。
她好奇地跑過來,摸了幾下,「妳會?」
我瞥了她一眼,略顯猶豫地搖搖頭。要如何向她解釋,那便是我想遺忘的潮汐?生命有我無力埋葬的回憶,我掩飾性低從衣櫃上方抽出一條毛巾,遞給她男友,避開真正的交談。
她蹲著拍鼓,鼓聲飽飽而擁擠。他頭髮擦乾後也湊過來,摸摸拍拍,然後兩人笑在一起,彷彿天真的孩子。
抵不過吸引,她將鼓從衣櫃角落起出來,像是挖竹筍或香菇之類的一樣。然後搬到床邊,要我過去表演給他們聽。
我看著他們遲疑了一下。
「我聽得到雷聲。」她拍拍完整露面的非洲鼓,向我拱手作請求狀。
我走過去,摸著鼓的弧度及鼓面,熟悉的感覺,如同剛從衣櫃角落又重新分娩出來一樣。
我看見一稜一稜迎面而來的微浪,推來練團室的鼓聲,笑聲,以及後來身形扭曲的吉他。於是,我對她笑了笑:::
海滿溢了。我們一直走,一直走,即使沉默幾近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