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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你現在在哪?

發布日期:
作者: 李志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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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南京東路‧松江路口

這女人,已經在車上耗了三個多小時了。

過去的三小時裡,她找遍了北投、內湖、松山等地,每次下車,總吩咐我先在門口等著,然後又悵悵然回來。現在,她又指使我往六條通的方向尋去。

計費表上,「2375」四個大字正蠢蠢欲動著,這金額,已經打平我一天的收入了。現在,連我都知道,她要去找一個叫做「阿光」的男人。

前方,車尾亮起的紅暈,挨挨擠擠地迤邐成一條長長的燈河。

一到下班時間,台北又塞成了大停車場。

我偷偷從後照鏡裡瞄她。這女人,約莫三十上下吧,舉止間卻充滿了都市人的精明和利索。她上身套著一件絨毛皮大衣,及膝小窄裙下,連著一雙高筒長皮靴,修長的身材搭上濃艷的五官,看起來很是妖嬈。

剛上車時,我一眼就看出她是個不一樣的女人。她和其他乘客不同,不聊政治、八卦,也不霸著司機說東道西,只定定看著窗外不說話;偶爾,心煩時便拿起手機,四處詢問那個阿光的下落。

車窗外,立委選舉的旗招在寒風裡劈啪作響,一張張打躬作揖的臉,口沫橫飛地訴說著城市未來的夢想。

我瞥一眼女人落寞的臉,感覺這車裡的氣氛,著實比外頭還要冰冷。

2‧林森北路

我一直想,這女人幹麼那個死心眼?為一個負心漢,值嗎?

認真看起來,女人長得頗美,她的五官其實十分細緻,一雙大眼睛彷彿會說話似的,長睫毛一搧一闔,都能讓人起心動念。尤其那嘴唇,小小一顆紅櫻桃,艷得像要滴出水來。這讓我想起那個有著同樣唇形的長髮女孩。

好多年了,如今那女孩的臉孔早已模糊,但我仍記得那櫻桃一般的小嘴。

那時候在風雨寒冬的宿舍裡,女孩總是靜靜坐在床沿,看著我在樂譜上振筆疾書。當我彈奏吉他時,她會悄悄湊近身來,指尖依著音箱慢慢摩娑,像尋幽探險一樣,慢慢覆到我的手來。然後她的舌尖也跟上了,抵住我的唇,灌進一口水來。溫熱的汁液瞬間在舌齒散開,暖暖的,彷如含了一口甘泉。

我看著女人冰冷的身軀走進六條通的酒吧,單薄的背影被嵌進閃爍的霓虹牌招底下,便銷融在夜色裡了。遠處,競選遊行車隊的鞭炮聲像碎雷一樣在天邊響著,我燃起一根菸,坐在車內等著,任憑時間一分一秒從窗外流逝,聽計費表與我一同呼吸的聲音。此刻,阿嬌應該在溫暖的被窩裡等著我吧。

早先我也不是開計程車的。出社會後在台北胡亂混了十幾年,後來遇上阿嬌。

阿嬌說,沒工作就來車行上班吧,我就這樣糊裡糊塗入了這行。

阿嬌在車行負責無線電呼叫,平時我們在無線電裡打情罵俏,就罵出感情了,兩個人在中和租了間套房,過起了貧賤夫妻的生活。那之後,我便再也沒摸過吉他了。

一根菸還沒抽完呢,女人又冰冰然從酒吧走回來,看她那哭喪的表情,不用說,我也能猜中結局。

3‧中山南路

車子又被塞在圓環裡了。速度一放慢,氣氛就尷尬起來。

我甚至不敢問她接下來要往哪裡走?

女人陰著臉,靜靜望向中正紀念堂前一列競選車隊。慷慨激昂的競選歌曲透過車窗傳進來,砰砰隆隆的,格外令人焦躁。她將手機抵在耳際,反覆撥著號碼,那憂鬱中帶著堅毅的側影,讓我想起某個女孩。

那一年,我還是個大學生,早先六四天安門事件把大家情緒煮得滾沸,校園裡處處瀰漫著躁動和肅殺的氛圍。隔年春天開學,便聽聞有人要結夥鬧學潮了。

那天午後,我和一群同學坐在教室裡等上課,留著山羊鬍的外省老教授靜靜踱上講台,用他銳利的眼神向台下一一掃射,然後不發一語轉身在黑板寫下「民主時間」四個大字,便挺直腰桿離去,留下面面相覷的我們。

中正廟學運的消息終於傳開了,我和小四、莊子和老夫趁勢組了樂團,每天寫歌唱給同學們聽。那些歌詞和旋律我早忘了,但我一直記得那高聳的野百合底下,一張張如癡如醉的臉孔。

當時,我偷偷喜歡著前排一個短髮女孩。那身量矮小的女生,總是強悍地站在人群之前,用一種溫柔而堅定的聲音維持現場秩序。有時候,她會拿起擴音器,對底下學生慷慨激昂地演說。那段時間,我沒能和她說上半句話,但我記得當她停下來聽我們唱歌時,總是會流露出一種悲傷的神情。

我經常偷偷跟著她,無論是學生決策團的會議,或者之後的婦女街頭運動,我總是置身人群當中,默默地為她加油。我尤其喜歡看她義正詞嚴批判體制的不公,那一刻,女孩的臉上會散發出無與倫比的光彩,那矮小的身形瞬間也彷彿巨大了起來。

熱血澎湃的日子一周後就歸於平靜了,倒是我們「哲學系四怪」樂團就這樣留了下來,並且越加積極地往音樂路上走去。這樣的結果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因為短髮女孩的影響,我總覺得一起走在這條路上,有一天,我們會再度會合。

那幾年,我們忙著為候選人寫歌,為民進黨的選舉造勢熱場,以為自己的音樂也能像民主運動那樣,從夾縫中殺出一條血路。但我們大多沒有撐過三十這關,像急湧而下的砂石被某種篩子硬生生阻隔掉了,從此紛紛棄械投降,各謀生路去了。

那天載客人到中正紀念堂看表演,偶然在門口撞見後來搞小劇場的莊子。莊子推著一輛小破車,被一群遊客包圍著,不仔細看,就真真是個平凡的路邊小販了。莊子看見我,躊躇著從窗口遞進兩根香腸,嚅囁地說:「沒辦法,討生活::::」

廣場上,成千上萬的民眾正圍觀雲門舞集的表演,我看著喝采聲中默默離去的莊子的背影,不由得想起那紙糊的野百合和石膏民主女神像,後來,不知道有沒有人收拾?

4‧信義路

車子停紅燈時,女人的手機忽然接通了,我聽到女人顫抖的聲音說:

「不好意思喔::::明姐,我是娟娟::::阿光有沒有在你那裡?」

光影錯落,接下來是一串更長的沉默。

老實說,這類愛情故事我看得多了。早先在酒店演唱時,多的是這類小白臉榨乾世故風塵女的爛戲。

那陣子,選舉的場子漸漸少了,唱片也找不到人發,我們幾個整天窩在小四的宿舍裡,無所事事。一天,小四坐在窗口彈吉他,其餘的人或坐或臥,各自看著天花板出神,整個寢室就斷斷續續回盪著那寥落的樂音。後來小四怔怔望著窗外無聲飄過的白雲,突然轉頭問大家:「我有個朋友開酒店,正在找駐唱的團,大家有沒有興趣?」

有一段時間大家都沉默不語,但後來不知道誰說了一句:「反正都是音樂嘛!」氣氛就鬆懈下來了。

說是駐唱其實是走唱,老闆一共開了四家酒店,連同加盟的PUB,我們從晚上到凌晨一共要趕七家,每天總要唱到早上六點才能休息。那陣子,別談什麼音樂創作了,光是應付爛醉客人點的歌曲,就夠累垮人的。

這娟娟,一上車我就看出來是那種女人,年紀輕輕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滄桑感,連那名字八成也是假的吧,只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人才會記得。這種女人,成天周旋在酒和男人之間,一張床流浪過一張床的,怎會天真到去談感情呢?

但話說回來,我們開計程車的,何嘗又不流浪?只不過是在一個地點和一個地點之間漂移而已。

我一時心軟了,輕聲問她:「小姐,還要到哪裡?」

娟娟從恍惚中回過神來,面無表情說:「往前開就對了。」

5‧信義路‧新生南路口

往前開就對了!天知道我該開往哪裡去?

我路也不敢彎,筆直往信義路駛去,不知不覺就塞在新生南路路口。八點多了,路上依舊是川流不息的人車。我往右瞥了一眼,昔日光禿、泥濘的大安森林公園,如今已是鬱鬱蒼蒼一片樹木之海了。

印象最深刻是一九九四那一年,形象清新的陳水扁挺身和趙少康、黃大洲競選台北市長。莊子興奮極了,主動號召一群學運出來的年輕人過去幫忙:發傳單、擬策略、搞行動劇宣傳、做雜務,樣樣都幹得起勁。我們樂團也沒閒著,一首︿春天e花蕊﹀奏得響亮,小四演唱時,神情裡滿滿的感性與溫柔。那時,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便是:「用溫柔的刀,把惡魔黨的命給革掉!」

開票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從租處出來,穿過剛剛試車的捷運木柵線和荒漠般的大安森林公園,和大批群眾一同擠在競選總部看轉播。隨著票數拉高而來歡呼吶喊,把小四和莊子的心情搞得亢奮極了,票數才開到一半,莊子便買好啤酒等著了。當阿扁在眾人的呼聲中上台謝票時,啤酒泡沫霎時噴得老高,小四一股腦兒把酒倒在老夫的頭上,冰得他尖叫連連。那一刻,所有的人臉上都漾開了笑容,彷彿這是大家的勝利。辛苦四年的革命終於成功了,救世主降臨之後,我們的未來也都有了著落。

但後來的發展並非如此。樂團做的歌一直都賣不掉,出唱片也遙遙無期,我們只能在夜市和酒店走唱,過著有一餐沒一餐的日子。

那幾年,我從報紙得知:短髮女生已漸漸在社運界嶄露頭角,她的美貌和口才,為她聚集了龐大的人氣。沒工作時,我成天跑去參加她們主辦的抗議活動,和她們一起手拉手呼口號,衝撞警察和拒馬,一起抗議刑法一百條。但我從不敢靠近她的身旁,從不敢說:我曾為妳寫過好幾首歌。

我只是這樣默默看著,看著她巨大的身影離我越來越遙遠::::

那天,車上來了一位客人,我認出是那個短髮女孩,她現在已是個形象清新的女立委了。但她現在留起了飄逸的長髮,一身精緻俐落的套裝,和往昔,是大不相同了。

我自慚形穢,大氣也不敢吐一聲;卻聽見她大刺刺談起當前的政治局勢。她一定認不出我了,一個勁兒東談西扯,那張臉仍是義正辭嚴的,然而嘴裡吐出的,卻盡是政治人物那套無關痛癢的廢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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