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妹情牽一世
老媽走後的百日隔天,我們兄弟姊妹四人,再次踏上了那老媽情牽一世的新加坡。
新加坡──是我們曾攜老媽造訪過的唯一國家,也是她此生踏上的唯一外國領土,因為那兒有她最親摯的姊姊。民國八十六年那趟新加坡之旅,浩浩蕩蕩的近十人親友團,純粹是為了探一探那個自小即熟悉,卻又陌生的國度,旅遊之心甚於探親。而今這趟新加坡之旅,卻在諸多的傷感情懷下,我們再次的踏上那塊蕞爾小島,為的是要完成老媽生前無言的牽掛,所以沒有上回的興奮與期待,有的只是深深的愁思與掛念::::,因為年逾九十高齡的大姨媽中風了,跟老媽一樣的家族病症。行前的準備皆在匆匆中就緒,所幸此次遠行的目的並不全為遊玩,所以對旅行社行程的規劃與安排雖頗有微辭,但倒也未掛礙心中。
小時的金門,貧困的生活是一般家庭的寫照,但在我們家飢索困乏的生活中,倒也偶爾波瀾數起。常常接到大姨媽從新加坡寄來的包裹,裡面有絲綢布做的亮麗夏衫,也有五顏六色的高級布料,在那三餐都難以溫飽的年代,絢麗的衣服與灰樸的生活是那麼的不搭調。一生為兒為女愁忙的老媽,亮麗的衣裳更難見她穿著身上。但在每一次郵差的駕臨,總是在我們全家平靜的生活中,激起了無數的雀躍火花。一到夏天,花生成熟時,一連串的收穫喜悅,最讓人難以忘懷的畫面,即是老媽佝僂著身子在燈下篩選著花生。多少次我總是帶著稚嫩的疑惑語氣問著老媽,為什麼我們只能享有的是那一堆乾癟的花生,而那一袋肥碩的花生呢?老媽總是帶著滿臉幸福喜悅的口吻告訴我,我們在新加坡有一個大姨媽!
那一年,我就讀國三,素未謀面的大姨媽和姨丈第一次出現在我們家。雖然年長老媽十歲的大姨媽,卻沒有老媽歷盡滄桑的衰老,有的是豐腴與細膩的臉龐。那個秋天,盪漾在老媽臉上的欣喜笑容,讓我初次驚覺到,原來望之儼然的老媽背後,竟然也有和藹、即之也溫的一面。我也初次在手腕上戴上了第一支手錶,喜形於色的向同學好友誇耀著大姨媽的返鄉。接連的幾年,因為交通的日趨便利,大姨媽都在我們的期待中出現。姨丈過世後,大姨媽還千里迢迢的返鄉來探問三姑。前一晚,兩個與「聲光化電」有點距離的老人家,姊妹倆對著那既怕又愛的錄音機研究著,直到熟悉了操作的每一個步驟後才休息,道盡了大姨媽和姨丈夫妻的鶼鰈情深。
隨著時間的消逝,大姨媽一年比一年蒼老了,礙於不識字與重聽,所以每次要再返鄉,都得逮住表姊工作休假的空檔方能如願。雖然返金的路途既遙且遠,但她仍不畏任何困難險阻,視旅途奔波的勞累如甘飴,因為她牽掛金門妹妹的心,完全沒有因時空的遠隔而稍減。民國八十七年老媽中風後,大姨媽又兩度返金,為的是探望已臥病在床,不言不語的妹妹。那回大姨媽雙手緊緊握住老媽那隻乾癟,尚有知覺的左手,姊妹倆銜著淚眼,直搖頭的激情畫面,把杵在一旁的我,感動得淚水早已如潰堤的河水在臉上橫流,婆娑模糊的視線裡,我看到了「無聲勝有聲」一切盡在不言中的姊妹情深畫面。
電話那頭傳來表姊要到旅館接我們的聲音,表姊細訴著大姨媽已興奮的等待我們的到來,一如小孩般的雀躍。我們滿懷著忐忑不安心情,心裡默敲著鼓,把事先套好的謊言,在腦海中一遍一遍的溫習著。連身上素色的衣服,也在共識下換了下來,我們深信地下的老媽一定會贊成我們這樣做的。見到大姨媽的興奮不言而喻,更令人興奮的莫過於她老人家雖然中風,但經過住院療養後,手腳雖不再似過去的靈敏,卻仍能下床行走,生活作息一如常人。看到我們兄弟姊妹四人的到來,難掩的笑意在大姨媽的臉上盪開來,就如深池中一波一波的漣漪,一圈接著一圈,圈圈化不開。雖然見不到她思念的親摯妹妹,但看到遠從故鄉而來的外甥兒女,一樣讓她興奮得睡不著。思念的話語在溫煦的氣氛下傾訴著,大姨媽深深的垂詢著故鄉妹妹的近況,我們矇著老媽已走的惡耗,因為怕年事已高的大姨媽再也經不起第二次的刺激。一輩子從沒說過那麼多謊言的新加坡夜,淚水在我們的眼眶裡打轉,惆悵悲哀之情在我們的心中揪著,讓我們已忘了此行是隨旅行團而來的。
短暫的三夜相聚,我們完成了老媽走後心中的牽掛,欣慰的看到了仍然健在如昔的大姨媽,更深深體驗了大姨媽和老媽姊妹情深一世的血緣。返航的飛機上,我望著漸行漸遠的新加坡島,我的心中默默的祈禱著大姨媽永遠健康平安,新加坡別了,大姨媽別了!但大姨媽和老媽姊妹倆的情深卻永遠:::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