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浯島文學獎》小說組佳作 海島心事
一連幾天,伊作的夢都鮮豔活潑,正宏很少有這樣的夢境。夢中的田地、海水、衣服都自然有味,讓醒來後的伊詫異不已。
疑惑了好幾天,正宏將它歸究於:是太陽光透映在睡夢中的眼皮上,使伊的夢境出現了光譜。但以前不曾有過這種現象。這,代表著什麼呢?
正宏心裡清楚。物賤傷農,有時辛苦的收成還抵不過種子、肥料的成本;村裏的荒地像得了瘟疫一樣,一畝傳染一畝,接續休耕。早先操勞那幾塊祖先留下來的旱地時,透早四、五點就要摸黑起來農忙;直到兒女勸伊放棄那幾塊已耕種過度的土地後,偶爾睡到五點半,比太陽還晚起,總令伊暗自慚愧。現在正宏跟土地唯一的接觸,除了東邊一畝花生田外,還有後院那片菜園而已。菜園被伊經營得青綠一片,只是規模小了點。每次伊都會瞇著眼睛,假想這片青翠無限延伸,就像當年站在那幾塊狹長的旱地上,感到富足、踏實──但成功機率很小,就像孫女曾教過伊看的「三豬」(3D)圖畫一樣,無法順利催眠伊的眼睛。唉!
當伊跟家人說:「最近的夢都有色」時,家人都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這樣的話從伊的嘴裡說出。尤其是伊的媳婦,那眼神像是憐憫一頭老色狼似的。正宏弄懂後,趕緊改口說:「我是說,我作的夢攏是彩色的啦!」全家這才鬆了口氣。
離島的黃昏,太陽已不像正午那般毒辣。正宏抬出小折疊桌,先來個晚飯前的納涼時間。回想十幾年前,門口這條柏油路還沒有修得這麼好;或是說,那時車輛比四處亂走的野貓還要稀少?總之,酷熱的夏季,村人在屋外的活動比當今頻繁多了。黃昏的時候,搬桌、拿椅、端菜就到外頭吃起來了,一整天的農忙下來,誰說這不是大家最快樂的時光?
是這條大馬路的關係?車子多了?還是人們不再操勞農事,越來越嬌嫩,已經不能享受大自然了?這些年來伊已經不提到屋外用餐的事了。兒女的反應好像他是一個遠古的人物;他們的眼神彷彿說:「阿爸你又來了!」六歲孫女一聽要到屋外,就開始伸手抓小腿:「阿公,蚊子咬,很癢的。」想是嫩嫩的皮膚已在野外嚐過許多苦頭。
放眼這小小的溫泉村,正宏兒女算是很孝順的。這些年,他們都有了老師、警察等不錯的正業,三不五時就藉著一堆伊弄不太清楚的節慶,全家一起去大餐廳用餐。什麼父親節、聖誕節::::的。才隔了一代就差好多哪,正宏心想:在我這代以前,必須牢記的重要日子是阿公、阿祖的生日與忌辰;若春雨配合得上,農曆清明前就要播種土豆;逢雨水多的那一年,大暑後土豆就可以收成了;冬至要準備拜十二處,最後一處是老家灶腳的前世父母。同姓宗親在這天聚在一起「吃冬」,告知先祖,並期盼他們庇祐當年辛苦過唐山後、代代繁衍的這些子孫們。
至於那些外國節日從什麼時候開始深植兒女心中的?莫宰羊。不過,歡愉的氣氛總要比懷古來的好。怪不得拜公媽、神明這款代誌,總要正宏來提醒他們,這種種生活上的差異,再次證明伊是個古早人。
溫泉村是個典型的鄉下小村莊。人口少,戶籍登記有六百多人,但實際上住在這裏的大概只有二百多人。年輕人大多出外就業,老人是其中的多數族群。還有一些羽翼正豐,準備往外飛的少年、少女,以及為了照顧家中老人而留守的年輕人,他們生下的後代,是溫泉村少見的、具有朝氣活力的新生代。
正午的溫泉村,安靜得只聽見蒼蠅嗡嗡的聲響。日頭赤燄,連貓都放棄四處覓食,蜷曲在蔭涼處,肚皮餓得扁塌。
等到太陽染紅雲彩,村裏所有的動物似乎都活了起來。老厝邊那越南娶回來的媳婦,推著雙人座的娃娃車出來散步,由於年齡太相近了,看不出誰大誰小,許多村人都誤以為是雙胞胎,尤其是腦中裝滿陳年往事的阿婆,不知跟她恭喜過多少次。越南媳婦的臉都笑僵了。
比起他們,憨直的阿和,出現的時間就不受烈暑影響,正中午,伊也不顧別人是否正在午睡、打盹,將伊那張充滿笑意的臉湊近,問東問西:「(村)幹事呢?」別人不理,伊繼續自問自答:「下班了?」有時指著人家牆角堆放的物品問:「這是什麼?要幹麼?」最常使用的話題是:「呷飽未?」即使別人不理睬,伊也不以為意,每天都跑來問那些固定的問題。
聽說阿和最怕海。每當有人受不了他千篇一律的問題,就會用這招嚇他。他們常語帶戲謔地說:「走,阿和,一起去海。」阿和就會急忙搖頭。村裏的人說,那是因為有一年,阿和去游泳,溺水趴在海上,伊附近戲水的小孩不知情,還萬分欽佩阿和竟能閉氣潛水潛這麼久!了不起!::::當伊獲救後,有人忙著聯絡救護車,有人通知他祖母。救護車來了,卻看到阿和祖母叫大家等她一下:「等一ㄟ,我早上去海,撿了一籃螺仔,順便拿去市場賣。」這一幕,據說當場的人全部傻眼!不知是否頭大的人運氣比較好?總之,大頭阿和像啥事都沒發生過。除了從此再也不敢到海邊游泳。
說起溫泉村的海濱,大多由岩岸組成,實在不適合游泳。這幾年來,受了上級單位的眷顧,蓋了一個碼頭還嫌不夠,又蓋了一個更大更新的。幾艘漁船與舢舨,孤單地泊在偌大的碼頭內;彷彿一棟豪宅,進到裏面一看,只有不成比例的模型傢俱,景況淒涼。碼頭的旁邊,原是早期最簡單的漁港;十幾年前,大官要來溫泉村視察的前幾天,水泥趕緊美化了上去、灌漿的水泥柱矗立在水中,寫著:『溫泉村海水浴場』。
當天大官來了,行程正好配合潮汐的時間,舊漁港,不,『海水浴場』內的水位是滿的,看不出水下仍是亂石一片。望著這一幅美好富庶的景象,連大官都幾乎要為政府德政感動得痛哭流涕。
一旁看熱鬧的小孩,啥事都不知地跑來鑽去,大官和悅地親近其中一個:「小朋友,怎麼不跳下去游泳?」小孩作出一個不可置信的鬼臉,脫口而出:「要跳你跳,我才不要!」這事件在溫泉村流傳多年,說那大官聽了,臉色比海水更青綠。
平淡的溫泉村,那幾張熟得不能再熟的臉孔,單調的日子重覆過著。但每到夏天都有許多外來的人事物,激起溫泉村的波濤。許多事情都是在炎熱的暑假發生的。對正宏來說,夏天是熱鬧的季節,經常有出其不意的事情發生。
村落東邊的海邊,沒有居民、沒有旱田,只有一些軍方的造林地,省去了徵收民地的麻煩。年初,這裏的海岸工程進行著,在落成前,誰也不知道那是怎樣的建設。工程車、怪手進進出出,也沒有村民詢問,反正蓋好就知道那是什麼了。海邊的建設,最後作成像運動場的看台,好像假設會有許多村民會到此集結看海似的。這項建設到底為誰而作?作用為何?大家都莫宰羊。
「敢是五月節,龍舟比賽的看台?要不,海邊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看台?」村裏較見過世面的人這麼猜測。但連村長伯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工程施工的小路旁,有一個不起眼的老石碑,內容約略記載前人行善、集資造橋鋪路,後人加以表彰的碑記。這事有幾個長者還記得,不過,每個人描述的故事都有點出入,讓聞風前來的記者、田野工作者無所適從,最後也不曉得採用了誰的版本?還是綜合各家意見?
這天跑來了一個拓碑的教授。
教授帶了一個橘紅色的小水桶,以及一些刷子、毛筆、墨汁等等物品。最稀奇的是伊西裝筆挺,還帶著一把陽傘。看到陽傘,村人四下張望找教授夫人──沒有,只有教授一人而已。教授客氣地詢問石碑的位置,正宏熱心地用摩托車載伊前往。教授見到石碑,眼神透著見到情人的光采,目光盯得死死的,再也不輕易移開。正宏不好意思開口表示要先行離去,只好交疊著手,立在一旁。
熱烘烘的太陽,往上爬,往上爬。教授脫了西裝、領帶、襯衫,只剩下洞洞布汗衫,揮汗上墨。伊撐開帶來的陽傘,蹲躲在僅容一人寬的陰影內。
正宏看著伊的模樣,已不像剛剛那個表明身分的教授。真的,教授似乎都要穿西裝才像教授。可是這種大熱天的,多折騰啊!穿汗衫的教授雖然看起來很古怪,不過比較合乎常理。
教授弄了四十分鐘左右,流了好幾斤的汗,終於得到二張拓印。
「好了,好了。」教授穿起襯衫,將西裝托在手臂上、領帶找個口袋塞進去:「多謝您,真歹勢,擔誤您的時間。」正宏在溫泉村好久沒聽到這麼客氣得體的話了,噗噗噗趕緊發動摩托車載教授去客運站搭車。教授還說了許多『保留文化資產、盡心盡力』的話,正宏搞不清楚教授說的是他自己還是伊,只好紅著臉哈哈幾聲,表示贊同。
好不容易公車來了,送走教授,也平息伊跟教授共處的那種莫名的尷尬與謙卑。人家可是教授呢?也穿洞洞布汗衫的教授,好玩。今天真是增長了見識!
教授走後,又過了悶熱的一個月,接著,是一個口頭禪『怎麼會這樣?』的年輕攝影師。正宏在田間小路見到伊。伊滿頭大汗,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似的:「花生田呢?怎麼都不見了?」正宏告訴他,今年雨水多,大暑過後不久就陸續收成了。
「怎麼會這樣?」年輕人一付失望的模樣,近乎自言自語地說:他好不容易排出這幾天假,特地來拍攝花生收成、拔藤、掘土豆:::的畫面。悽側的訴苦讓正宏覺得自己收成花生很不該,努力地幫他想辦法。
想不出什麼變通辦法的正宏,吐出來的話倒像是為自己以及花生辯護:「可是土豆要熟了,你總不能叫伊稍等,對否?」
正宏聽到年輕人一串慘叫!
「親像在搬戲。」正宏心想。
臨別前,年輕人又哀嚎一聲:「怎─麼─會─這─樣─?」 聲音拉得好長,好像戲裏四面楚歌的項羽。
酷暑繼續狠命地持續著。田野間也難見到農人的身影,只剩認命的黃牛。路上呼嘯著、僅存一些不怕熱的動物是──觀光客,熾熱的太陽也不能阻止他們的歡樂。「阿伯,借問一下,溫泉村真的有溫泉嗎?」三部摩托車停下來,其中一個坐在後座的女孩問道。正宏跟伊九十歲的老爸在屋外納涼,猛不防被觀光客逮個正著。見到陌生人,靦腆與憨厚又爬上正宏的臉:「歹勢啦,阮溫泉村只是一個地名,其實並沒有出產溫泉。這卡早叫『塭仔寮』,登記國語村名那時,說太土性,後來煞變成『溫泉村』:::。」話語未歇,年輕人一陣失望、相互挖苦、議論紛紛後離去。
正宏的老爸看他們走遠了,突然用很不以為然的語氣說:「查某人穿這款!親像海底的魷魚,肥軟軟!」把正宏嚇了一跳。
努力回想剛才那女孩的穿著,原來她穿的是細肩帶的緊身上衣;阿爸大概好久沒看電視了,不知都會女子時下最流行這樣的打扮。
不過阿爸的比喻真是好玩!『魷魚』──現在整隻是白白的,經過一整天的曝曬,到了傍晚就會變成紅通通的,像被滾水燙過的魷魚!這是自有記憶以來,拜公媽不可或缺的牲禮啊。
吃過晚飯也看過電視的正宏,翹著腿看報紙。這幾年眼力較差,說是看那些小字,不如說看照片卡實在。
「正宏啊,害啦,你老爸被四輪的嚇昏了。」正宏趕快跑出屋外一看,馬路中間停了一輛轎車,老爸縮成一團躺在車前,正宏與鄰居一人攙手、一人扶腳,將伊抬進房裏。剛剛阿爸還坐在門口乘涼啊?怎麼會自己跑到馬路上去?正宏待醫師來看過,說沒什麼大礙後,到屋外問兩個乖孫。
孫子與孫女搶著向伊報告。八歲的孫子搶功一流,聲音比妹妹大:「阿祖本來跟我們一起坐著,後來他看看手錶,自己跟自己說:『七點半,愛去睏了』,然後就站起來,可是他沒進屋子,往前朝亮光走,那亮光也一直過來,原來是一部車子:::」只差哥哥一歲的孫女趕快搶著敘述結局:「結果阿祖就被嚇昏了!」正宏才在擔心老人家得了老年痴呆症,卻聽乖孫朗朗童語:「阿公,我覺得阿祖好像綠瓗龜喔,老師說,『綠瓗龜孵出來後會聽潮音,往大海方向爬;也會向著灑在水面上的月光爬去。所以要保護綠瓗龜,牠生蛋的地方不能有光害』,阿祖剛剛就是被燈光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