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浯島文學獎散文首獎潮間帶
小時候,你喜歡來到金門海邊,立在既是海洋又是陸地的潮間帶,與盛大排場的福建蚵,一同呼吸喘息,仰望天空中那總是不確定的氣候。
漲潮,退潮。
阿嬤戴上一雙長滿海藻與殼屑的麻織手套,拿起一把蚵刀,在窄巷內虔誠地撬開蚵殼。喀喀喳喳,錯落作響,蚵殼碎裂一地,成了靜謐港灣最清亮也最豐富的聲音。
記憶中總有如此光景,在一個小型、卻安心的工作角落上演著。那時你會躲在阿嬤背後,專心凝視,也靜靜呼吸著鹹風、腥臭,以及島嶼沿岸蒸發逃逸的氣味。
「要記著,等下晡作夥去海邊拔蚵嘟,記得拿籃仔。」阿嬤總在某個退潮的午後和你說。那是每年三四月,深沉嚴厲的海邊,總會褪去一層緊張的色澤,換上樸實的微笑與家鄉話,一場屬於金門蚵的豐盛年節。
你記得那季節裡的空氣總是溫暖內斂,望著灰成一片的蚵坪,一朵朵勃發的蚵殼豎立其間,在和煦陽光下,映著海面,竟也明燦起來,一如金幣。你捲起褲管,踩著滿是碎殼堆積的路,來到蚵田,阿嬤總會說:「出力,等會作夥搬蚵嘟仔。」
於是,你與阿嬤一同將蚵殼板抱起,然後將其傾斜於旁邊的礁石。阿嬤從麻袋裡掏出刀械,開始鏟蚵,這面鏟完便轉動蚵板,換面,喀喀喀,一朵朵蚵落下成了你手中的玩具。
你常和鄰居小孩說:「阿嬤在海上抓蝨母。」或許真是如此,每個角度,每個舉動,細膩與投入的神情,盡在阿嬤鏟掘挖去的動作裡。你在一旁負責將蚵殼置入籃內,臉上除了專注,盡是驚訝。你仔細端詳這籃子,從錯編的竹材中,看見多年的負重磨損,重修多次,綁了幾條鐵絲與網狀支架。那時,阿嬤會和你說,蚵殼取下放入籃後,得在水中篩洗一番,將泥濘砂屑一一抖去流去,以免徒增重量。
後來,你才知道這長滿片片蚵殼的石板,正是金門人口中的「蠔嘟板」。你說這是一座座挺立於海上的公寓,以蚵殼為建材,房客為蚵,海水為浴,滋生了一片片肥美白潤的蚵肚,按著曆簿,付給蚵農,成了租金。
只是租金的收取並非你想的容易,阿嬤說,養這一嘟蚵總得先摸清潮汐。漲潮、退潮,彷彿生命的週期都將隨著潮汐共同進退,成為金門蚵農子民的新陳代謝。你記得,阿嬤老舊的口音中,總會說:「海水淹了,海水烤了。」原來,阿嬤的「淹」就是漲潮,「烤」就是退潮。你靜靜聆聽,才明瞭這些立於海邊的財富,都在潮來潮往間,淹去然後現出,總存在某些被操控的飄忽、不確定。
所以,你會在雷雨喧闐的日子裡,看見阿嬤倚在門邊,朝著蚵田的方向望去。你問阿嬤臉上為何與氣象一同驟變?她說蚵田最怕打雷,雷電會使得蚵群進食生長受到影響,因而萎縮長不出肥美的輪廓。你才知道蚵也有懼雷的個性,就像挑食的你,聽信雲層上有位雷公專劈打暴殄天物的人,於是你會在聽見雷聲心中興起莫名的懼怕,一如蚵群。
除了雷電,強勢吹來的風也會共同擺佈蚵農的命運。阿嬤記得一年夏季,颱風從南方一路北上,豪雨暴風勁流,一座座蚵嘟板紛紛搖墜斷裂,蚵群沒入岸邊泥中,整個海岸歪斜不堪,只是暴雨不歇,逢大潮,搶收不成,那財富竟也隨著海浪奔去而消失了。
於是,金門北岸至西岸,沙尾、呂厝、瓊林、後沙、嚨口、湖下一路到后浦,你才知道,沿岸與蚵共同起居的金門子民,都在潮間帶中,隨著海水藻帶,養出一嘟嘟蚵板、一簍簍浮游的記憶,以及一則則充滿變幻的生命氣象。
因此,約莫是一場懂事的時節,你開始直視自己位居潮間帶的生命,模糊搖曳。你不再單純地以為金門僅有蠔嘟、菜刀與高粱,那年你和阿嬤談起政治,談起兩岸關係,談起福建與台灣,因為你的體內總有奔流的血液,知道金門子民的記憶與命途,不該滿是防空洞、地雷、恐懼、戰溝、割喉水鬼、單打雙不打的砲聲。
然而,阿嬤不甚清楚,也不知如何回應,她僅是在低矮的廚房,芶欠與麵粉的流域裡,倒入沙拉油,間雜鮮綠白菜,覆以收成的蚵,料理一盤道地的金門蚵仔煎。你貪婪吃了數盤,擠出大片番茄醬,金門的蚵仔小而圓潤,腥甜中有種甘願的樸實,你的臉上盡是滿足。
阿嬤看著你食用時的神情,總會說起那段以麥糊、蕃薯簽、蘆粟飽食的古老金門。彷彿金門人都習慣將糧作磨碎成糊,煮透為湯,成為一瓢瓢平淡的滋味。因此,你想起老家角落的木製碗櫃,碗盤之中,總有一只沉睡的舀具躺在櫥角,阿嬤稱它「鱟杓仔」,歷經多年瓢取粥糊,這鱟杓仔如今僅能讓歷史來定居。
常常,你在冬日早晨到金城鎮上買了一鍋廣東粥,熱氣蒸騰,白稠的湯糊裡,幾乎吃不到米粒。你會配上蛋餅與油條,拼出一桌屬於你的早餐樂園。你問阿嬤說,為何那麼多軍人、外地人排隊買廣東粥?阿嬤也不清楚,她笑說,或許是現代人沒嚐過過去的滋味,反而感到新奇;也或許是金門的廣東粥,退去粥的命運,近乎為「湯」的飲食方式,有別於台灣。
其實,同樣的情節也發生在金沙鎮的閩式燒餅店。外地人人手一盒,將這閩南的滋味,細心呵護在袋中。你喜歡甜的燒餅,一種說不出蜜汁與濃郁,竟也在童年好吃的嘴裡,唾液成流,未曾乾去。
只是這樣的日子並不多,十六歲那年,你便離開金門了,開始學習當一隻過境的鸕鶿,週期性地在海峽緯度間,台北與金門往返。你的視野不再是高粱田寬疏的荒蕪,不再是木麻黃與軍哨森嚴的道路,也不再是閩氏建築與風獅爺的聚落型態。穿越海峽上空,你遵循一則荒謬流傳的定則,定居三重。
阿嬤說,金門人移居台北,多以三重中永和為家,隔著一條河,一條縣市界,與台北市遙望。那時,你赫然想起家鄉也是一樣,隔著一汪大海,一條嚴厲的界線,與福建對望。
你才發現,似乎金門人都需沿著水的邊緣,謀求生命的方式,學會撥開濃霧,看見陸地,看見繁華,也看見下一季的豐收。如同阿嬤,總在那片潮間帶穿著厚重工作服,養殖一嘟嘟的牡蠣。
初居三重,其實你一直想在這雜亂的城裡尋找家鄉的線索。你習慣瞧瞧公寓裡戶戶門前的懸吊物,因為你始終記得,金門古厝前有人會以麒麟花的莖株綁上大蒜,或黏貼符令,信仰五辛之蒜能驅惡靈,遠鬼怪;也有人家在門前擺上數盆仙人掌,以為其身上的銳刺能避走眾亂。只是,三重屋舍被各地外來者切割得碎裂、凌亂,金門的輪廓早已消失,就像你總在另一個郵遞區號、另一則氣象報導,另一處地形水文中,讓新的信念與步調,革命似地改變著。
你開始思考,有多少金門人能真正、踏實地在本地成為金門人?似乎,金門人都踩過台灣與金門兩島,甚至註定定居台灣,求學、工作、將下一代留在富庶之島,不再是前線的搖墜與恐慌。
因此,你時常立在公寓頂樓,面對淡水河,然後就想起家鄉。漲潮,退潮,台灣,金門。出外的金門人像攤開雙翼的白鷺鷥,穿梭於潮間帶,分享雙重地域與籍貫。
於是你在成長的來去飛翔中,看見金城車站搖身一變,乳白色的粉刷間雜花崗岩,成為壯麗大樓;島上瀰涵的軍事味道逐日淡去,換上遊客亢奮的嬉鬧聲;連鎖商店陸續攻佔金門,雜貨店一一沉沒;原味貢糖逐一加工,芝麻、花生、抹茶,甚至出現豬腳口味,內斂的小本生意竟商業經營起來。你知道,這島嶼與你一同接受資訊化,那片童年裡的蚵田─漸漸覆沒的潮間帶,在大潮來臨之前,一定有什麼值得採收。
所以,你會想起那個退潮的午後,阿嬤與你來到岸邊,將一整串養在蚵嘟的蚵逐一鏟起;某個連風獅爺也鎮不住的強風冬日,你騎著單車和朋友來到述美國小,看著一排落盡的樹林,搜索蒼涼的證據;某段愛探險的歲月,你隨著密集的地道,將阿嬤口中那些躲進防空洞的記憶,逐一搖醒,驚天動地;某個愛講電話的愛戀王朝,你在一座座以金門字型設計的電話亭,撥著精緻簡短六碼電話。
漲潮、退潮。
記憶因此會在潮間帶,與一嘟嘟蚵板共同互生,靜靜沉睡在岸邊,吸收成長的養分,然後被大潮淹去。而大潮退去的那刻,你才會真正明白,養在潮間帶的記憶,是最複雜也最豐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