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浯島文學獎》散文第二名 一種朱紅色的和解擬態
每逢我生日這一天,「八二三」這個數字,對許多老兵來說,都算暗示。
對父親來說,只要一個暗示,淚眼就潸潸落下。
八二三砲戰,那是半世紀以前的事了,然而,每年這一天的到來,父親總是心神不定,那一場戰役,是父親驚恐記憶長河的無限延伸、無止無境擴散,至於我的生日,遂成為一種歷史擬態,披上歡樂的保護色,卻總是難以開懷。事實上,和在台灣出生、長大的多數小孩一樣,對於父親從彼岸捎來揮之不去的濃重鄉音、大江南北的落荒、最後在八二三一場砲戰中扭轉乾坤的一次崢嶸,我總是意興闌珊。我漸漸發現,眷村裡左鄰右舍,每一個滾過悲情苦難歷史的長輩,都是同樣一副德性,一旦他們全聚在一起,暢談在古老戰場上的英勇事蹟,好像人人都是英雄,我嘴裡不說,心裡常想這若沒有摻和一點添油加醋的吹牛,實在令人可疑。於是,從懵懵懂懂的默默聆聽、學運興迭尖峰的叛逆頂嘴、終於在成為無殼上班族以後的呶呶敷衍,這一場廳堂內的政治攻防角力戰,才暫告歇息。我真是不懂,父親不是念茲在茲說,人總該向前、朝光明處看嗎?但是,面對如此不堪的往事,父親為何始終選擇頻頻回首?
直到這一天,我發現體重急遽下降的父親,褲頭開始寬鬆了,健康檢查報告出來,證明他必須隨時在胳臂揣上一筒點滴,方才驚覺,父親朝歸鄉之路,又跨出了一大步。
「我想回去看看:::」
「回東北老家?那裡:::不是還大雪紛飛嗎?」
「不:::,恐怕去不了那麼遠了,我想回去金門:::」
「金門?」
這樣的話,他不知道對我說過多少回。在那一次冷鋒過境的日子裡,我故作聰明,以︽金門縣志︾裡幾句:「隆冬時期,海風飆發,飛沙滾滾,東方海濱村家,沙壓與室埒:::」引經據典,駁回父親暮年的微末企盼,還沾沾自喜。
我不是不理解,父親口中的金門島,盛開著他老人家健壯的青春,我不確定是不是人一到此般年紀,勢必依循某種生物本能制約,總想跨越過什麼,才算生命圓滿。父親一提再提,像有什麼在遠方的海濤深處,策動對他進行一次記憶深長的限時追緝。然而,眼下的金門,與他非親非故,連父親自己也講不清楚為什麼想這麼做,但就是依然逃不開對這一場記憶浩劫的耽念。慢慢地,父親的身體質量一天不如一天,好像他故意似的,渴望自己輕盈到足以不須別人提攜,就可以獨自圓夢。
我終究還是依他了。
這是我首次踏上金門,當然來此之前,父親已經讓我熟知許多烽火金門的辭彙,如今只要稍稍揉和一點歷史語境,關於金門一幕幕文化輪替的衍續,在飛機準備下降的當兒,自然開枝散葉起來。我眼見的,一開始是三百年前中國福建省的湄、漳、泉州漢民族遷徙,再往前一點點,是明紹興監國魯王,率中原遺部據此偏安,再往前推,新石器時代華南印紋陶文化,似乎也留下過什麼。
飛機持續下降中,尚義機場就在底下了。
這一天,天清氣朗,就是風稍微大了一點,一陣強風一股腦兒灌進父親的褲管,幾乎把他整個人都像風箏一樣撐架起來,好像父親再略略蹭蹬一下,就快飄走了。
翠谷,是父親最常提起的一個地名,自然成了我們此行的第一站。
父親悠悠追憶,翠谷是我軍和美軍專家反覆測量選定的炮擊死角,理應是安全無虞的,孰料還是遭受砲彈無情狙擊,有三位副司令官當場壯烈成仁。我攙起父親杵在一處標示「遊客止步」的藩籬,戰戰兢兢地回顧災禍的歷史現場。
父親怔怔地張望著。
我猜想,此時映入父親眼簾的,不是草木扶疏、而是一片滿目瘡痍的狼藉吧。事發現場散落被摧毀殆盡的防禦工事、鋼盔、傢具、屍塊、玻璃碎片等,與伴隨救護車疾行過的呼嘯聲。眼下的翠谷寧靜、清幽,只是再怎麼著,父親腦海中的鮮明記憶,可不是如此容易被歲月炮火的鞭笞給摧毀殆盡。
與翠谷這個潛藏父親口述悲愴歷史的優美地名相較,太湖就顯得名副其實多了。我從背袋中抽出數位相機準備留影時,無意間望見鄰近有一棟廢置的民厝,朱紅色的檐角頹頹欲圮,預期中的斑駁門板已經不復蹤影,我探頭向裡一望,只見厝內髒亂不堪、雜物充斥,蜘蛛撒網割據各方牆角的晦暗處。
我隨意取幾個角度匆匆拍完留影,突然感到疑惑,像自己這種旁觀者以一台相機,輕易就挾持當地人最私密領域的滄海桑田,道德嗎?
中午時分,我和父親走過金門島右半臉,朝佔據左半臉額角的金寧鄉推進。對父親來說,古寧頭那一戰是再痛快不過的往事了,至於我心中真正牽掛的,是想親眼見識,砲彈鋼刀的鋒利。
「一顆砲宣彈,光是砲身可以打造約四十把鋼刀,加上夾藏文宣的內層六道鋼片、上下底座,可以再燒出五十六至六十把不等的剁刀和切刀:::」鋼刀店的老闆右臂高高舉起,掌心亮出一把金光閃閃的鋼刀,精神的介紹著。
「:::八二三砲戰在金門投下的四十七萬多發砲彈,加上『單打、雙不打』一直到民國六十七年才停下來,我們這家砲彈鋼刀的質材,可是貨真價實:::」老闆繼續解釋,他掌心中那把鋼刀,在小陽冬的光影折射下,飄逸出一股充滿人情味的暖洋洋氣息。
眼見遊客漸次聚攏進來,鋼刀店老闆一時興起,另外抽出一把鑲上黑色刀柄的家用菜刀,示範砲彈鋼刀的操持多麼務實。只見他熟練的取出一些蔬果肉塊切切剁剁、敲敲打打,這一敲一打,倒是敲開了父親的話匣子,直說:「你看吶,這些廢鐵到了這個師傅手中變成黃金,真是『天上掉下來的禮物』呀!」
此時,我腦海中浮現詩經︽國風。唐風︾裡那個遙指情愛的場幕:「綢繆束芻,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見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不是嗎?回顧長達半世紀以來,同文同種的荒謬對峙,如今,金門戰地開放觀光了,對岸的殺人砲彈成了金門鋼刀,烽火鑿開的猙獰,淹沒在金門人巧思磨礪下的歷史證據,藉由中國觀光客重新「回歸祖國」,少去一份戰爭無知與無情的諷刺,多出一份化干戈為玉帛的深刻期待。
我這才恍然大悟,如果沒有親眼所見,父親和長輩們口中金門鋼刀的鋒銳,我仍將自信斷定,那一切都是薛西弗斯自我壯膽用的神話,它是逃逸這個不完美世界的一個完美藉口。
這一輩子,我都會以為他們全在吹牛。
百思不解的是,回到台灣以後,父親對金門,再也隻字未提了。待在台北榮總的日子裡,他還是喜歡在愛心池旁邊散散步,該作化療的時候,我會抽空陪他多走上一段,繞過象徵健康之門的噴水池進入中正樓。我曾經主動提及那次金門之行的種種美好,父親卻只是笑而不語,不願意多說些什麼。難道,進步中的金門變成一種可見卻不可及的懸念?還是父親珍翫進化前的金門依依不捨?他專注地拖起點滴支架緩緩前行,輪子在地面劃開的軌跡咯咯作響,堰塞著我對深藏在父親心中久溷的謎樣。
我開始反省,會不會是自己跳接時空旅行的方式太自以為是、速度太猛太快,以至於對金門所發生的種種,竟如此應接不暇了。天災、人禍、小三通、戰地政務光環的老去,對我此般庸庸淡淡的觀光客來說,不經深刻的體悟、理解,單恃走馬看花的取巧技倆,又如果跟得上父親的記憶,追溯那紅磚瓦的廟厝興衰、與每一寸落彈區裡藏著盡是傷心母親的眼淚。這些歷史軼事,都漸漸被後人遺忘,還記得的少數人逐漸凋零、老去,終將進入考古、歷史的篇牘,以最安靜的方式,示現世態的炎涼。
在一個天色微明的日子裡,父親蚌合雙眼、含上微笑,輕盈的踏上歸途。此刻,醫院販賣部的鐵門依舊拉下,大多數城市人家都還來不及起床,唯有窗格上透著晨曦、微風嗚嗚咽咽吹拂著。我靜默地跟隨父親走完最後一程,想起和父親一起曾經在北山的一間民厝庭院,望見一根根以細線烘托起對半剖開魚身的竹竿,那一天的天候也是如此,風很輕,涼涼地布滿父親下半身寬鬆的褲頭,彼此的臉頰暴露在空氣中醃漬著,一股鹹鹹甜甜的私密氣味。
哎,最終,誰都避免不了,面臨被命運之神晾乾的那一刻。
但無論如何,踏實踩在父親曾經歷練硝煙漫漶的朱紅色土地初始,我對父親幾十年來叨叨絮絮的一切不明白,朝一段和解之路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