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屆浯島文學獎散文佳作情繫古寧頭
古寧頭位於金門西北角,包括林厝、南山、北山三個村落。
在中國現代史上,民國三十八年的古寧頭戰役,國軍在此地殲滅來犯的共軍,使中共欲乘在大陸的破竹之勢一舉消滅國府的企圖頓挫,造成兩岸從此分治,也帶來日後的承平歲月。對於國人來說,古寧頭是個轉危為安的福地;而對於我及家人而言,古寧頭卻又是一個牽繫著親情,充滿溫馨回憶的地方。
古寧頭與我們陳坑村算得上是金門十七李、十三陳(十七個姓李、十三個姓陳的村落)各自代表其姓氏的較大村莊。陳坑與古寧頭結親的比例,跟別的村子比較起來明顯高出許多。以我們家為例,母親是古寧頭人氏,再上一輩,姑婆嫁到北山。左鄰右舍,類似情形也不少。
陳坑與古寧頭兩村都靠海,一南一北。一以捕魚聞名、一盛產海蚵。討海之外,家家都有些田地要耕種,所以男女老少,多有勤勞的特質。兩村結緣,彼此容易適應。
我們陳坑不知道是哪一代祖先和瓊林結怨,發下重誓告誡子孫不得與瓊林姓蔡的通婚,而湖下也是不跟陳坑結親家,一直到晚近才有人破例。同樣的情形,古寧頭跟鄰村湖下也是因為先人結怨而避諱通婚。
以前有一些長輩仗著村莊大,人多勢眾,常帶著霸氣說:「某某小村幾口灶,也敢欺負我們?我們一人一泡尿,就把他們村莊淹了」。在從前比較欠缺法治精神的年代,小村人家要跟像古寧頭、陳坑、瓊林、湖下這樣規模的村莊結親,多少都有些心理負擔。齊大非偶,古有名訓。基於這些原因,陳坑與古寧頭結秦晉之好,似乎就變成很自然的事。
兒時許多快樂的記憶,多跟古寧頭有關。
古寧頭有我許多表兄弟姊妹,年齡與我們家眾多小孩相仿。每年農曆六月廿四關帝爺生日作醮,或者外婆生日,我們都會前往作客。
陳坑距離古寧頭大約十一、二公里。在民國五十二年金門島開始有公車前,鄉人外出探親訪友或做生意多靠走路。儘管如此,「到古寧頭作客」,對於我們小孩子來說,是一件十分興奮的事。通常我們姊弟都會穿著母親親手縫製的新衣,跟隨母親一大早出發,從村莊北邊的山路,朝古寧頭的方向行走。
那年代,金門軍民植樹尚未顯現成果,冬天特別寒冷,走在林木稀少、野草枯黃的土路上,強勁的北風襲人,風沙滾滾。不過沿路還是可以看到許多行人來往,有裹頭巾挑著鮮蚵準備到外村販賣的阿嫂,有牽著騾馬從金城辦完貨的商人,或者跟我們一樣拎著包袱,要到外村作客的行人。天氣暖和時邊走邊玩,並不覺得路途遙遠。春天時野花盛開,蝴蝶在草叢飛舞,斑鳩悠長的咕咕聲在田野忽遠忽近地唱和,有時我會摘田邊的「吸嗶仔」(一種野草的豆莢,去子之後可以吹出嗶嗶的聲音)一路吹著玩。這永恆的畫面,至今仍在我腦海中留下鮮明的記憶。
沿著瓊林、后沙、安岐走,到林厝,也就進入古寧頭村莊了。
外婆通常會坐在後門簷下的椅子張望,她兒孫多,見我們一群小孩子爭相叫阿嬤,分不清誰是誰,也記不住名字,總要經過一番解釋她才會搞清楚,然後就很認真、心疼地說道:「噢-我的心肝」,同時移動她肥胖的身驅,一拐一拐地蹬著小腳,轉身交代家人趕快煮點心給我們吃。
外婆總是穿著一襲深黑的斜襟上衣和寬大的黑褲,黝黑的臉龐佈滿深刻的皺紋,額頭長年繫著一條佩著翠玉的黑布帶。她一臉祥和,說起陳年往事,眼中閃爍著光芒。那時候她已經八十幾歲了,再過幾年就辭別人間。
外婆家麵茶的蔥油香和姑婆家的海蚵煎令人難忘,當然除了這些吃食外,宴客時的大魚大肉,對於平常缺少油水,吃膩地瓜稀飯的我們來說,都是垂涎已久的人間美味。在那時候,我們小孩子總有一種天真的想法,認為親戚多真好,可以輪流到不同家作客,經常有「好料」可吃。
到古寧頭作客,另外一件樂事便是與表兄弟們一起遊玩。外婆與姑婆都住在北山,兩家相隔不遠。姑婆家門前那棵芭樂樹是我們最愛光顧的地方,我們除了爬到樹上摘食甜熟的芭樂外,通常回陳坑時也會帶一些六、七分熟的回家,放在米缸裡催熟。
姑婆家門前的幾座池塘,不時有鴨子在池裡戲水啄食,我們常故意去驚擾岸邊休憩的鴨子,然後得意洋洋看鴨群撲著翅膀倉皇地衝下水游去。池塘與雙鯉湖毗鄰,再往前幾步路就是南山村。八二三炮戰時,南山受創嚴重,村莊幾乎十室九空,許多傾頹的房屋,泥牆上長滿雜草,其間長著野生小蕃茄,成為我們捉迷藏時果腹的小點心。
古寧頭有「高甲戲」戲班子,在我們村莊遇到比較盛大的節慶時,會請戲班子來演。戲碼雖然不多,可是在那娛樂節目缺乏的年代裡,那些傳頌忠孝節義的劇情卻深深吸引人們。看到戲裡那些演花旦的漂亮女孩,讓我深信古寧頭真是一個出美女的地方,怪不得我們村人喜歡找古寧頭女孩結婚。長大以後,我會不會像許多村人一樣,也跟古寧頭女孩子結婚?當時我懵懂年幼的心靈,曾經浮現這樣的問題。
祖父母在父親尚未成年逝世,姑婆成了我家中輩份最高的長輩。姑丈公早年在大陸做生意,家境尚佳,姑婆經常資助娘家,除了幫幾個姑媽籌嫁粧外,又牽成父親的婚事。她為人樂觀慷慨,在我們村裡很有人緣。姑婆常回陳坑小住,每次總要待上十幾二十天,等到「大潮」海蚵收成較多時再回去幫忙剝蚵。我們兄弟很喜歡姑婆回陳坑作客,她在家裡,我們小孩撒野、犯錯時,比較不會遭父母親修理。有時候,弟弟向父母要錢不著,躺在地上哭鬧耍賴,姑婆會作勢要教訓,手裡卻藏著零錢,藉拉小孩起身時連哄帶罵道:「夭壽仔,還不趕快起來」,偷偷把錢塞過去。
姑婆喜歡看電影,在雙號的晚上常到村莊旁的「官兵休假中心」看免費電影,有時也會帶大姊和我走路到小徑村的「武威戲院」去看。電影院裡阿兵哥很多,父親一向反對大姊上電影院,可是有姑婆作陪,父親會同意放行。
大陸淪陷後,靠海的古寧頭漁船出了不海,從此居民生計受到相當大的影響,許多家庭被迫遠走他鄉,留下來的多僅能守著幾畝薄田,兼靠採蚵為生。八二三炮戰期間有一波移民潮前往台灣定居,隨後由於謀生日益困難,陸續又有許多人舉家遷到台灣討生活。
那年冬天,客居永和,冥冥中彷彿上天安排,一通原本要找弟弟的電話,催促我前往親戚家與蕙邂逅,讓我成為古寧頭女婿。
雖然岳家都已移居台灣,可是每次我偕家人返金門探望父母親時,總要帶妻兒到古寧頭走一走,重尋昔日的足跡。外婆家三合院式的紅瓦厝依舊,只是廂房現在看起來低矮許多。當年我們五、六個表兄弟就是擠在那狹小房間的木床上,大被同眠,冬夜裡不覺寒冷。而姑婆家門前那棵芭樂樹遭砍伐後,又長出另一株,但結的果子已不再是紅心的了。
儘管世事變化,卻也看到古寧頭一些美好的轉變。最近幾年我特別鍾情於她怡人的週遭環境。隔著雙鯉湖眺望,水色天光,映襯的是一個淡雅素淨、古意盎然的美麗鄉村。昔日的烽火遺跡不見了,南山村傾圮的泥牆現在已改建成透天厝,沿著雙鯉湖的紅磚道漫步,弱柳迎風,湖中不時可見候鳥悠游,這一切一切,看起來是那麼和諧自然。
今年春節期間,到蕙的一位同學家拜訪,她家就蓋在村前的池塘邊,站在二樓陽台上,可以看到雁鴨在池塘裡覓食。她同學說在此棲息的都是同一家族,大約每年十一、二月飛來此地過冬,三、四月間北返,幾年來都是如此。似曾相識雁歸來,雁鴨有情,已將此地當成第二家鄉,牠們與村人彼此熟悉,互不干擾。古寧頭的綠水藍天,已經成為牠們生命中重要的一部分了。
隨後我們一家人轉往「雙鯉濕地自然中心」參觀,女兒在那裡買了一個灰色的小水獺布偶做紀念。她的媽媽說過小時候曾經在池塘裡見過水獺,那滴溜溜轉動的眼睛至今仍然讓她印象深刻,這樣的經歷不僅令我好奇,孩子們更是羨慕不已。
回台灣後,女兒將水獺布偶吊掛在書包,沒事就撥弄牠那有趣的小鬍鬚。雖然女兒沒有屬於她的難忘的古寧頭歲月,但我相信,在她心中,會永遠牽繫著對古寧頭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