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手去愛
一
我在成為大學新鮮人的第一天認識了她。
那天,學校的禮堂正舉辦著年度的新生訓練。學校有個美麗的名字──淡江,我遇到了一位美麗的學姐──程曦。
那天我差勁的借了一套寬鬆的大學服,參與生平第一次的象牙塔饗宴。程曦是高我一級的新生輔導學姐。
當時她穿著筆挺的大學服,合宜的窄裙襯著彈性的小腿,泰半的時間,我都偷偷地追隨著那滿富青春氣息的跳動。正當自覺變態卻又不捨移開目光時,她釘似的立在我跟前,我賊虛的抬起頭來,迎接我的是如花般的笑靨。
「不要打瞌睡哦!」她細語的叮嚀,暖暖的,就像窗外夕陽透著的溫煦。我暗忖著如果她是我的女朋友,該有多好!
程曦是口琴社的社長,人靚、風頭健,仰慕者一大掛。我自認其貌不揚,泡妞更是遜腳,但不知怎麼地,大一下學期就把她追到手了。
「我個性悶,既窮又不帥,功課更是普通,妳到底看上我什麼?」我曾經玩笑的問。
「記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感覺人垮垮的,眼神矇矓,卻似透著清亮,我迷戀你的眼神。」她笑著說。
直到最後,我都沒告訴她,那天我到底在看什麼。
日子和一般的年輕情侶沒什麼兩樣,只是程曦人不若其名,是個喜歡賴床的傢伙。她喜歡夕陽勝過「晨曦」,個性清朗,內心卻十足慵懶。我常笑言她是個表裡不一的女人,她笑了笑,笑得有些悽涼:::
在一起的日子,同一般的情侶也沒啥兩樣,我們喜歡夕陽下的浪漫,喜歡陽光下的爽朗,我們享受著屬於我們的年少輕狂。雖然,偶爾會聽到「美女與野獸」、「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之類的渾話,有時還真的會有點自慚形穢,但自信、爽朗的她,讓我釋懷不少,畢竟兩人世界終是我們甜滋滋的在過。
二
大三上學期的某日清晨,我照例的騎著那台「什麼都響,就差喇叭不響」的破野狼,蛇行在宿舍旁的巷道。
在巷口遠遠的看到一位平頭男子和她在談話,狐疑的靠近時,那男子卻快速的向我衝來,朝我揮了一拳,接著,便是轟隆隆的撞擊與尖叫。再有意識時,眼界已是一片無瑕的白,伴著嗆鼻的藥水味與渾身的疼痛,我知道自己正平攤在醫院的病床上。
除了睜不開的右眼及手臂些微的挫傷外,就屬那被破野狼壓折、高懸的斷腿最為顯眼。
在她的啜泣聲中,我聽完了整個故事。
高中時期混幫派的男女,死心塌地追隨的女朋友,男孩因為義氣做了牢,女孩決意脫離糜爛的生活,刻苦的考上大學。一年後,我介入了他的生活,不久男孩出獄了,找到了女孩。之後,我就粉墨登場了。
前因後果說清楚後,她停止了哭泣,要我好好保重,扭頭脫離了我的視線。那時,我拖著打了石膏的斷腿,翻下床,淒厲的吼叫著,但她終究沒有回頭。
她離開了我的生活,我再也覓不著她的蹤影,覓不著的原因,竟是我根本不知道從那兒開始找她。我像無頭蒼蠅般的逢人必問,甚至還出賣了帥哥同學,促成了他與總務處女職員的約會,得到的住址、電話,竟都是早知的訊息。她就像從沒出現過般的,從人間蒸發了,消逝得無影無?:::
日子一天天的過,我早晚會習慣沒她的日子的!每每經過校園的宮燈道,陽光草坪,還有我們曾經共與的地方,我都會這樣安慰自己。何況現在我臂上還掛著一個甜膩膩的小學妹,日子總會過去的,真的!
三
大四那年,正在準備預官考試的當兒,這天小學妹已經被我吼過三次了,現在正涕零答答的穿著鞋,期望我給她一聲挽留。但她應該了解我是那種當下死要面子,事後可以跪地求饒的貨色,此情此景,我怎麼可能出聲示弱:::
「轟!」的一聲巨響,隨著漸行漸遠的踢踏節奏,耳旁只餘電扇的軋軋聲。望著攤開的書本,感受著襯衫裡蠕行的汗珠,簡直乏透了!
樓梯輕蹬蹬的腳步聲,打破了無聊的沈寂。門縫裡被填滿的黑,想是小學妹又回來了。我默然的望著,她也似乎正躊躇著,僵持了好一會,我倒是耐住發火的性子,倏忽地將門打開,劈頭一句:「妳夠了吧!」
接著是彼此無預警的驚訝,程曦像魂似的出現在我的跟前。
待我們坐定後,我還是無法相信,眼前的程曦是個活脫脫的事實。
「還好嗎?」倒是她一如往昔的婉約暖語先響起。
我忘了自己是怎麼回答的,只是狠狠的摟著她哭,發洩著像是迷路的孩子找到媽媽的情緒,這真是真的,真的是真的,真正是真的,我的心裡、嘴裡反覆的吶喊,放肆著一年來的思念:::
我的淚水濡溼了她的衣衫,除了些微的顫抖,我感受不到她的激動。
「這麼久不見,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她拿著紙巾,輕輕的撫著我臉上的淚痕,微笑的說著。就像是媽媽在安慰孩子般的情景。
我渴望知道別離後的點滴,但她只是淺淺的笑,不發一語。接著,便如以前般的收拾起了我床下安穩躺了個把月的臭襪子和到處胡塞的衣褲,當然,::也包括小學妹的在內。她平靜得像泓片波不驚的湖水,我自忖學不來她這處變不驚的工夫。正想解釋些什麼,她碎碎唸了起來。
「要愛乾淨點,早餐記得吃,不要老吃泡麵,記得打電話回家,還有:::對人家好一點。」她一面講,一面熟稔的將衣服放進了簍子,蓮步的移動到了陽台外的洗衣機前。
「都過去了,不要再離開我了!」我從背後死命的摟著她,臉龐磨蹭著她的髮際,喃喃地說著。她只微抖了一下,便又繼續著她的動作,任由我雙手不安份的游走:::
近晚,我堅持帶她去淡水河邊吃大餐,一來免了小學妹的打擾,二來我有太多的問題想對她說。
這是一家臨著漁人碼頭的高級西餐廳,說高級是因為情調高級,看夕陽的視野高級,需要付出的鈔票更高級。至於食物,則遠不如英專路上的蛋包飯來得令人激賞。
今晚的人不多,我選了處臨窗的位置,這時有名的淡江夕照正暖乎乎的灑在我們餐桌上,程曦臉上纖顫的細毛,在微烘的光線下,抖動著滿滿的溫煦。
我一再的追問這些別後日子的詳情,她不是沈默,就是刻意的避開話題。
「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以前的事慢慢再說,好嗎?」問急了,也只悠悠的回道。
是啊!反正來日方長,只要她在我身旁,以前的事都不那麼緊要了,我當時是這樣想的。該煩惱的應該是小學妹的事吧!以她那種黏乎的個性,要和平的分手,怕是有些難度::。突然間覺得自己真的好卑鄙!
我們雜七雜八的談了好久,她大部分時間都不答話,只是蹙著眉頭聽我胡吹,偶爾展露微然的笑容,就像是老師聽學生報告豐功偉績似的。除了全神注視著她完美的臉龐,我還不忘將桌上貴死人的牛排大餐全數喀光,她體貼挪過她的份,我也不客氣的掃個精光。「人逢喜事胃口好」誰說不是呢?
「忘了讓妳換件衣服再出門,瞧起來真不搭妳!」望著她那被我揉搓成鹹菜乾的襯衣,我靦腆的笑道。
「沒關係,何況她的尺寸也不合我。」她淡淡的回道。
「我會解決的,相信我,我只要妳!」想來她連小學妹的衣服都瀏覽過了,為了避開尷尬,我打哈哈的說道。
「我一直擔心你過得好不好,今天看來過不錯,她看起來也還不錯,只是好像有點孩子氣,你要讓她點,知道嗎?」看得出她眼眶泛紅。
女人就是這樣,不可能放過自己領土裡的任何變化。
「我去下洗手間。」沒待我答話,她接著說道。
呆呆的望著她的背影,怎麼覺得她不像是打算回到我身邊似的,那為什麼又要回來呢?這一年多來她到底去了那,又幹什麼去了?實在有必要問清楚,但畢竟她現在已經在我身旁了,不是嗎?忽然想起了什麼,我匆忙離座,不意外的,她又走了!只在檯上留了張字條。
「我走了,我回來是為了說一年前來不及說的那句再見,但我還是說不出口。我不會再回來了,至少我知道你過得挺好,好好珍惜現在,保重自己!曦。」
我在餐廳外的車道瘋狂的搜索,攔下每一輛我認為可疑的車,「妳不能又這樣離開我,不行,絕對不行!」我在口裡、心裡反覆的吶喊著。直至用盡身上的最後一絲力氣。
天突然下起雨來,我仰頭望著天際倏地忽現的閃電,品嚐著不知是雨、是淚的溼鹹。
四
那天過後,我病了好一陣子,連預官考試也放棄了,看著病榻旁的期末補考通知,心沈得好低。這段時間裡,小學妹相當體貼的隨侍在側,還說要先實習照顧老公的日子,她那知道我差點就把她甩了。她出現了,所以此刻我不想說實話,因為男人犯賤、「沒魚,蝦也好」的德性是不會變的。何況,我還真不習慣沒有她的日子,雖然她的稚氣和學姐是那樣的兩極,但:::
「脆弱的人總需要人安慰的!」我自私的暗忖著。
小學妹幫我削好了一大盤水果,放在我的膝上。
「要吃完哦!借來的筆記有精神的時候翻一下,還有,不准勾搭小護士哦!」她誇張的在我眼前晃了晃食指。
「對不起!」我心虛的抓住她的手,深情的說道。
「啊!哦,沒事,誰叫我愛你嘛!」她調皮的回道。
「先走吧,路上小心!」我笑了笑。
迎接我的又是一個沈寂的夜。為什麼她總要不告而別,和那個小平頭有關嗎?到那裡找她?或者先找到那個小平頭吧!可又該到那裡找呢?可恨的是我身為局中人,卻對周遭的事一無所知,該去問誰,又要從何問起呢?
五
因為我的苦情攻勢和老師的慈悲,我總算畢業了。
預官考試沒著落,研究所沒準備,我鐵了心要去當大頭兵。臨行的前一晚,眾家兄弟為我舉行的餞行會上,小學妹像個淚人似的,要我在大家面前保證「每天會寫封信給她,時時刻刻會想她,有空就會打電話給她」之類的渾話。這些近期每日必轟的枕邊細語,已經讓我耳朵長繭,厭煩透了,不知是為了男性尊嚴,還真格是幾杯馬尿下肚失了性,我反手甩了她一巴掌,對著她吼著:「滾!」
「唉,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這是眾家兄弟最後給我最多的臨別贈言。
那晚,我手臂、胸口滿是抓痕的擁著哭癱的小學妹,望著窗櫺透出來的月光,我知道這輩子是很難甩掉她這個大包袱了。房裡佈滿了發霉的氣息,散落的衣物橫在角角落落,矇矓間彷彿又見到程曦俯身拾掇的身影:::
「愛乾淨一點!」程曦吐著幽香的氣息依然可聞。我猴急的把她擁個緊,乾灼的雙唇蓋住了兩片嬌嫩,她只「噫」的一聲,便反摟住了我,任我恣情的發洩著下體的快慰。
六
新兵中心設在新竹交通大學內的一處老舊營區,說它老舊因為實在是破得可以,已屆拆除的命運,我們這梯大頭兵就是末代受難者。
營區環境差還可以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營區大門緊鄰著交大的活動中心,每天早上當我們伏在地上撿垃圾、拔雜草時,正是那群天之驕子,閒著沒事幹帶隊做團康的時候,望著恣意青春的背影,心頭酸酸的,代表著我已經遠颺的青春:::
中心的日子既無趣又緊張。無趣的是,我只要做隻聽話的哈巴狗,不經大腦的做著命令,重覆著反射動作,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奇怪的是,怎麼會有人以虐待為樂,並且相信經由這些白癡的作為可以養成服從、紀律的軍人,而不是心理變態的蠢蛋!?緊張的是,不知道這群心理變態的蠢蛋何時會把我變成另一個心理變態的蠢蛋!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