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抱著剛出生的小女兒，坐在床緣，左右來回搖晃，丈夫睜開惺忪雙眼，有心無力地看著我。小女兒遲遲不肯睡覺，只要放下來，便哭吼不停。撐著枯紅的疲眼，我不住喃喃：小皮蛋，妳是來要債的嗎？我很想將她放下，讓她哭個夠，好累得可以不吵我，但一想到婆婆嚴峻的眼神、不曾修飾的鄙語，只好繼續坐在床上打盹。

快樂的日子總是讓人覺得短暫。婚前充滿快樂，令人喜悅的情景，恍如昨日一般的清晰，真叫我難以相信，它竟會有如此大的差距。

也不記得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平日和善、待我如親女兒般的婆婆，好像變了個人般，整個性情都變了。平日只要家事稍有偏失、或不盡她意，刻薄無情的話語，就如同火山噴出的熔岩，深深燙烙我的心。我自問雖不是十全十美的好媳婦，但身為一個媳婦該盡的職責，我可是不曾稍忘；但似乎是做得愈辛苦，責難也愈多。那天，尚未懷女兒之前的一天，我跪在地板上，左右不停地來回擦拭，這時，肚子似有月事要來臨前的不適，腹絞難耐，痛得我癱在地上，難以言語。低頭望著一雙裂痕斑斑、刺痛不止的富貴手，我無法相信││那曾是我最自傲的纖纖玉指，也是老公當年最喜歡撫摸我的地方。怎料到，會是今天這般的可怕樣？想著想著，心酸的液體不停地滑出我脆弱的眼眶。要不是長期赤手用濃烈的肥皂水清理滿是油垢的廚房、要不是在寒天手洗眾人的衣裳、要不是：：：哎！暗藏了多少家庭主婦的心傷。婆婆經過客廳，看也不看我一眼的，從我眼前掠過，出大門前還丟下話交代：記得準備晚飯。我在心裡含恨以對，用手撐起虛弱的身子。再次聽到雞鳴聲，我驚嚇得撇下手中熟睡的女兒，顛晃著身子，衝出房門。

我積極地想扮演好我的角色，但似乎是得不到婆婆的認同。疲憊的丈夫下班返家時，瞧見我虛弱蒼白的倚在床角，急忙趨前蹲在我面前，伸手握住我那斑剝的手，熱淚盈眶並心痛地擁著我：：：好緊、好緊，似要將我溶化。我不忍在此時加重他心中的負荷，只是幽幽的望著他。我知道他是一個好兒子，事親至孝，從來不會忤逆母親，而我也體會得到他對我的好，便隱瞞這些日子來，婆婆所帶給我的心理壓力。其實，他早就發覺。

隔日，丈夫買了一瓶保養霜偷偷地塞給我，我望著保養霜，不禁酸楚滴淚。這可不是便宜的東西，我曾在百貨公司裡，投以羨妒的眼光，只因它至少要花掉丈夫半個月的薪水，而不敢妄想。沒想到，丈夫會：：：哎！我是既感動又埋怨，為何會是在這種情況下，收到這麼昂貴的東西？一雙強有力的手臂忽然環抱我纖細的腰身，這種熟悉的感覺，讓我疲憊的心蕩漾不已。他溫柔地接過我手上的菜刀，在我耳鬢磨蹭，並附語要我再去休息一下，由他來準備早餐。才剛放下菜刀，就聽到婆婆遠遠傳來的咳嗽聲，丈夫霎時將刀子塞回我手上，跳躍似地奔出廚房。我由天堂直墬地獄。難道我要的是這樣子的關懷嗎？站在母親與妻子之間，真的沒有一條平衡線嗎？為何，這樣子的場景仍舊循環重演呢？這時的丈夫，只是讓我覺得他的臂膀，竟是如此脆弱，脆弱的讓我不知如何來依靠？手裡握著的菜刀，顫抖地切開空心的青蔥。

對於婆婆的無理挑剔，我開始產生逃避的念頭，心想：離開這個家，多好！但每當我與丈夫在床頭如此私語時，他總是欲言又止地閃避話題，然後再告訴我離開這個家到外面去住，對老人家不僅殘忍，也太不孝了。只是，誰又對我仁慈了？丈夫再三地握著我的手，卻逐漸握不住我那想飛的心。當然，基於他對我的愛，我還不至於與婆婆正面衝突，誰叫他對我所做的一切是如此真誠，我怎忍心去逼他做抉擇呢？

收拾桌上殘留的碗盤，丈夫早已拎著包包上班去了，婆婆則丟下我一人出門去串門子。忍受滿室的孤寂，只剩淅瀝淅瀝的水聲和嘎啦嘎啦的風扇聲伴著我。家庭主婦的工作千篇一律、無聊沉悶，華麗的彩色電視好似顛倒黑白般的索然無味；我像個自閉兒似的，對話家常的三姑六婆行徑，深感虛偽的厭惡。整個生活重心，就只有等待丈夫的歸來。那日，如同以往，我倒完垃圾順手取出信箱內的信件，返回屋內後便隨手扔擲在桌上。這時，婆婆的一封郵件引起我好奇││那是醫院寄的。

我躡手躡腳、不著痕跡地拆開來窺視，赫然││

一股宣洩的快感，傾盡我多日來的仇怨，好似老天聽到我心底的吶喊，成全了我。但她終究是丈夫的媽媽啊！我怎忍心看見丈夫知道真象後的撕裂重擊呢？他雖談不上是對妻子百般呵護的好丈夫，卻是婆婆眼中的好兒子、我心頭的摯愛啊！這時，我多多少少抱著懷恨的心態，綻出許久未開的笑顏。我告訴我自己，再苦也只剩一些日子，不該讓丈夫再承受如此大的壓力，我把郵件再度封起來，不！是藏起來，將秘密丟到沒人看得到的地方。

不久之後，我有了。懷孕的喜悅維持不了多久，婆婆的挑剔持續依舊，我幾次身疲力竭地臥倒床上，含恨泉湧的緊咬雙唇。她為何要如此對我？難道是我做的還不夠好？如果真是如此，我也無話可說；令人更嘔的是，她竟然可以在我面前，若無其事的對外人說我很少沾碗筷，我卻得面帶微笑，放任心痛狂奔。婆婆的咳嗽聲越來越大，頻率也越來越高，我心頭矛盾地想來復去；逐漸地，我不再對她的任何言行感到在意，反而更擔心她的身子。想來真可笑，我曾是如此希望她消失，為何在此時開始關心起她，我真的不知道，也許吧！對一個將走之人，有什麼好爭的？生活中的所有一切，都會在停止的那一刻，劃下休止符，不會留下任何東西，你我皆是一般，還有什麼好介意的？或許我比較擔心的是對丈夫的打擊吧！

女兒的哭聲從房裡傳來，我急忙關掉爐火，趕回房內，深怕又引來婆婆的斥責。而丈夫已坐在床上，哄著女兒，疲累卻滿足地對我微笑示意，一腦子紛飛的想法，全都被丈夫的體貼及微笑，化得無影無蹤。

有了女兒的陪伴，時間不再寂寥，多了些辛苦，也多了些許安慰，還多了些許婆婆的笑意；儘管婆婆還是一樣嚴厲，但在她凝視孫女的眼神裡，滿是熠熠光采。這段日子來，丈夫常帶婆婆去醫院拿藥，我雖覺怪異，還不認為他已知道真相，因為，他給我的感覺，還是和往常一般，沒有一絲的沮喪。

該來的事，終究是避免不了。

那天，我自市場買菜回來，走至門外，女兒尖銳的哭叫聲，直直地穿越門縫，狠狠剌穿我不安的心。我匆匆地扔下滿手的東西，衝進臥室，婆婆已斜倒在床邊，女兒則躺在地上，拳頭緊握，掙扎地向天上猛踢雙腿。我忙扶起只剩下微弱氣息，不省人事的婆婆，只見女兒呆愣愣地望著我，綻開稚嫩的笑靨，瞬又哭了起來。

加護病房內，婆婆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導管，兩旁盡是跳動不停的電子儀器。丈夫忍著淚，強壓住心中的悲傷，牢牢地摟著我纖弱、抽搐的肩膀。這時，婆婆撐開眼睛，抬起枯細的右手，無力地覆住我的手，柔弱吃力地吐出：「怎麼妳還在這裡？為什麼這些日子妳不要求他帶妳走？」一股電擊直走全身，我的身子撼動不已，氾濫的洪流立即將我吞沒。為什麼這才是事情的真相？丈夫仍舊緊緊地摟著我抖動的身子，這是多麼紮實的臂膀！我抬起頭望著他，朦朧中，他那抿起的笑紋，告訴了我一切：：：。

原來，愛都在我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