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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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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著。許順煌已這樣坐著許多年。

客人來了,眼珠子轉啊轉,物色糖果、菜籃、布鞋等雜貨,有的站定問價,有的往下處逛。許順煌並不起身招呼,若要了物品,許順煌才大聲往裡嚷,妻或母親聽見,出來張羅。

許順煌罹患半身不遂,是這幾年的事,鮮少人知道他少時曾求學鼓浪嶼,當過教師,也遠渡南洋,從事經貿。許順煌坐著,陽光不走,是陰影無聲無息走著,一點一點緊逼。有時候掠過飛鳥,影子有了重量,忽然一墜,拉沉陽光,再啪地一聲恢復,彷彿未曾發生。偶爾,刷刷地,急風竄過門外,風沙揚起,陽光張慌逃逸,留下一地混亂。許順煌微笑,右手敲敲久無知覺的腿,像是讚嘆光跟影的變化,像是怨嘆不能加入這場變化裡。

過午,客人不是歇息吃飯,就是尚未出門,太陽火熱,街道被曬得昏沉,許順煌眼皮一重,打了個盹。許順煌忽然睜開眼,辨識出燦亮光線裡,一點點顫動。有人,兩個或三個,慢慢走近,其中一人腿瘸,一步拖著下一步。許順煌盯著眼前一籃香瓜。腳步聲越來越近,三個人,經過許順煌家,真有一個腿瘸。瘸腿的經過雜貨店,拿起香瓜把玩,問水果怎麼賣。許順煌說,買一整籃,算便宜。瘸子掏錢,整籃帶走,一步拖著一步,離去。瘸子走進附近一家農舍,放好水果跟雜物,架起牛車,緩步走向后湖,拐進屋裡,搬走米、水果跟雜糧。他按捺不住,提起水果籃,走到柴房,以特殊節奏,叩門。不一會兒,門開,瘸子一入柴房,腿竟不瘸,跟其餘兩人就著一方映進玻璃屋瓦的天光,逐一審視香瓜。十來個香瓜裡,只一個底部腐爛,瘸子拿小刀輕輕剖開,在香瓜籽裡找到一封臘丸,忙清洗、擦淨,再捏碎,取出紙條。

黃東海取過瘸子交過的紙條,看完,取火燒磬。黃東海個子高壯,穿著汗衫應付這要命的熱天,裸露的背肌結著幾道刀疤。瘸子跟另一個人瞇眼看他,黃東海卻斯文地以食指比嘴,噓地一聲。黃東海與瘸子兩人,都是復土救鄉團成員,三人以前無事不說,現因抗日,事關重大,必須保密。

黃東海接獲的密報跟鹽場有關。西元一九三八年,日本重修金門西園鹽場,提煉精鹽,提供中國境內跟東南亞軍需。一九四二年,多名技師虐待鹽民,復土救鄉團決議揪出技師,殺日本人威風。三名技師曾進駐台灣,略通國語跟閩南話,跟金門居民多可對答。初始,居民不知技師背景,採鹽時以閩南話抱怨,一一被技師記下,到傍晚放班,被留下毒打。技師得意洋洋,常上館子吹噓。復土救鄉團派人跟盯,摸清技師行藏。

黃東海收到指令當晚,秘密潛進許順煌家,一見到許,忙問說,真在五月嗎?黃東海善飲,許順煌備酒,不答話,先遞給他酒。黃連喝三杯,才正色地看著許順煌。難怪黃東海有此一問,已是四月底,距離起事不過寥寥數日,許順煌說,近日天氣炎熱,鹽場更熱,日軍中午時,常避到陰涼處歇息,只派遣一兩員士兵驅使鹽工。許順煌說,軍方敕令不得偷懶,技師們覓了私處歇息,說完微微一笑,攤開鹽場地圖,指出技師去處跟兵力部署。

黃東海等人喬裝鹽工,在鹽場附近樹林等候。黃東海魁梧,卻也輕巧,悄悄爬上相思樹,藉望遠鏡,偵查日軍。這幾天又熱又悶,日軍來自溫帶氣候,耐不住悶熱,十一點不到,紛紛走開去,用罷午膳便各自歇息。崗哨下,雖有蔭影,但無風,士兵的制服都溼透了。鹽工裡,有人故作殷勤,請士兵喝茶,黃東海等魚貫入內,找到三名技師。

技師正彼此說笑,門板忽被打開,見是鹽工,劈口就罵,沒料到鹽工毫不理會,直接按倒他們。技師警覺有變,正待放聲大叫,脖子已被刀刃封住。黃東海讓技師換穿鹽工衣服,循原路回樹林。天氣赤炎,崗哨裡的士兵已溜到樹下打盹,黃東海囑咐隊伍先走,自個兒摸近士兵,左手裹住士兵嘴巴,右手尖刀一揮,士兵叫都沒叫一聲,攤倒地上,喉嚨血液噴動,身體抽搐。

三名技師自陳是台灣人,來金門當技師實有苦衷,望黃東海等人饒了他們。黃等人置之不理,三名技師國語、台語雙聲求饒,黃東海聽得心煩,只說,既非日本人走狗,何苦凌虐自己同胞?技師鼻涕直流,一週後,被綁往內地,頭戴黑布,斬首示眾。

黃東海結束任務,逕回西園老家,隔不久才知道,技師被逮,士兵被殺,日軍巡警震怒,懷疑西園鹽場鹽工有串通之嫌,逼迫鹽工自承其罪,並交出復土救鄉團名冊。牽連無辜,黃東海良心不安,多次打聽偵查狀況,得知多名鹽工經不起嚴刑,已屈打成招。

負責逼問的巡警說,承認的,都沒事,卻暗地把招認的鹽工送往廈門。許多人刀傷、鞭傷未癒,躺在甲板連連慘叫,巡警聽得不耐,吩咐屬下,一一投海,嚇得鹽工噤嘴。直到七月,審判告終,承認與事者,遭到槍殺,翻供不承認者運回後埔大校場,等待家人來領。生存者多遍體鱗傷,前往認領的家屬必須牽騾馬,背馱架,讓受傷的人趴著,載回家。黃東海氣憤難當,雖了結三名技師,卻也連累鄉民。

黃東海夜裡潛進許順煌家,許見著黃,吃一驚,忙問說,難道沒有接到密令?黃東海說,密令是接到了,但是來不及安排母親,加上日軍殘忍,不甘心就這麼走。許順煌深深吸氣,徐徐說,不行,非走不可。許順煌抬頭,直視黃東海說,民族大義不能遺忘,日軍勢力龐大,不能正敵,只能側擊,現在日軍有了警戒,不易偷襲,得等待時機。黃東海點頭,答允安排母親後,先赴內地避風頭。

黃東海是西園人,未從事曬鹽,盤查後即遭釋放。巡警原未懷疑黃,但上級急令破案,只好多番巡察。入暑,村人多在門庭前沖涼、洗澡,巡警入西園鄉,原待盤問鹽工,正見著黃東海赤裸上身沖澡。巡警不疑有他,正要轉進他路,忽見黃東海後背幾道刀疤,不禁疑心大起。

巡警跟蹤黃東海,發現他行蹤可疑,料定必為復土救鄉團成員,暗暗跟蹤,得知黃水萍、黃文昂、陳九回等逆民皆參與其事。一晚,黃東海夜深外出,巡警遠遠跟著,黃東海進後埔,市街彎曲,巡警不敢太靠近,不一會兒,竟跟丟了。巡警瞧東、瞧西,後埔人家都已睡沉,窗戶裡都透不出半點光。

隔許久,才見黃東海躡手躡腳從市集裡急急走出。巡警沒跟上黃東海,唯恐復土救鄉團再生事端,隔天一早,逮捕黃東海等人。黃四人見巡警神色,已知底細,冤也不喊,跟著巡警走。巡警拿棍,突然飛身奔來,一棍擊中黃文昂右小腿,黃文昂慘叫一聲,痛得打滾。巡警冷笑說,你的一條腿,不是瘸了嗎?

黃東海見狀,才知巡警已跟蹤多時,後悔沒聽許順煌勸令,連累同仁。黃東海一步一步走著,黃水萍等一步一步跟著,黃文昂則忍住痛,一步拖著一步。巡警帶領四人,步行到後埔,故意走進市集,警惕民眾。人們見著黃東海等人,多低頭不語,有的婦女忍不住,背轉身子,哽咽低泣。嘆息聲、哭泣聲,間間斷斷,黃東海覺得,村民們倒像是送終來著,這麼一想也覺安慰,朝人群微微一笑。

抗日志士被逮的消息很快傳進後埔,許順煌坐在香瓜、糖果跟布鞋等雜物後,微傾前身,聽著來者一步一步走近。炎炎七月,陽光又黃又濃,像極了刨好的金黃色玉米鋪落一地。玉米鋪得也厚,每踩一步,便陷一回,刷刷地,紛紛地來了。

來了,真的來了。一步,一步拖著一步。每走一步,燦亮的陽光就被壓沉一回。許順煌聽著腳步聲,其中一人,腿瘸了,左腿跨步,右腿拖著。

近了。到了。黃東海四人魚貫走過店前,許順煌睜眼,盯著黃東海、黃水萍、黃文昂跟陳九回。期待他們看他一眼,黃四人卻只顧著走、走、走。

一步。一步拖著一步。

屋外陽光倏地一黑,彷彿被誰,給踩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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