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足蛇吞象
「人心不足」與「人心不古」都是「蛇吞象」這句俗語話的前提,但是,面對這句話所要表達的意涵與警示的啟發,卻讓我在疑惑中呆想了好久,滿腦子總是在「怎麼可能」?「怎麼可能」中打轉,蛇喜歡吞別種動物是出名的,吞雞、吞兔、吞鼠有之,什麼不好吞,去吞軀體大牠不上千也好幾百倍的「象」,真是欺侮忠厚的,異想天開,妄想症瘋狂發作,實在比誇張還誇張,比離譜還離譜,對我這一號思維頇慢,反應遲頓,無學無問,無知無識,頭呆腦痴,缺少見聞的鄉巴佬,豈是「百思不解」而已,簡直難解到「無解」,摳摳腦殼,搖搖頭,甩了,何必消耗自己珍貴的「細胞」。
有一個秋的午后,與「柳梅居士」不期而遇,是相交半世紀的「舊識」(不敢高攀為「知交」)兼「新知」(新近才突然驚悉的「塵世高人」),力邀駕臨窩居「湖山書室」一敘,想起「增廣昔時賢文」所告誡的「客來主不顧,自是無良賓;良賓主不顧,應恐是痴人」,連忙請「上坐」,「上好茶」,又煩請內人權湊小菜三兩樣,高粱是「通海」的,加上家鄉道地的「水煮花生」,小聚兼小酌,才免失禮又失敬,口中喃喃「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只舊醅。」居士有點不耐煩地說,別假斯文了,連杜工部的「客至」都搬出來了,我應說,今天該把後兩句改為「肯與居士相對飲,路上呼取盡餘杯。」居士高聲說「有福呣知通惜,陳高勝過舊醅」。當年在金門中學西側舊宿舍陪「姚雁君老師」喝兩杯的時候,不也是只有花生與瓜子嗎,我們已滿足了。(姚師不是我們的授業座師,但我們都尊如老師),我連忙知罪受教,三杯後即虔誠以「人心不足蛇吞象」請求開示。
居士的第一反應是「可能,當然可能!」我仍是一頭霧煞煞,他又補了一句「可能極了,你以為先民所留的俗語話是說假的呀,虧你活過了花甲。」我連聲「是是」,依舊惘然,茫然如故。居士知道我還沒領悟,笑著問我一次可以喝一瓶高粱嗎?我說不可能,兩次呢,我也說不可能,三次呢?難!四次呢,勉強,五次呢,輕鬆愉快!居士滿意地說,「不就得了,蛇吞象不也是輕鬆愉快!」我又摳摳頭,還是「有聽沒有懂」,好像有被「戲弄」的感覺,我說我知道你是「塵世高人」,不要吞吞吐吐,掩掩遮遮。居士不以為忤,笑道,我是「坦誠」得近乎「袒裎」,你還怨我,記得「立體電影時代」戴著專用的眼鏡看那部「螞蟻雄兵」嗎?我說,記得呀,印象非常深刻呢,尤其螞蟻結群在搬運動物屍體,是既恐怖又生動,居士滿意地說是「震動」又「感動」,蟻族能,蛇類又何不能?我才恍然「懂」了,原來如此,又似乎被愚弄了,居士說,蛇是不是「吞」得了象,答案你早已自己說出來了,還裝糊塗。我連乾兩杯,不客氣又惱羞成怒地責備說,「你好奸呀」,原來從我的話套答案,居士毫不在意,道貌岸然地說,人的聰明才智原是沒什麼高低軒輊,只是悟得先後快慢而已,我心悅誠服地肅立鞠躬致敬,酌滿一杯掬誠獻敬。
居士平和又平靜地化解我心中對「蛇象」在完全不對稱的平台上所以會遭到看似弱者一方的侵噬,完全是野心的擴張,這句俗語話重點不是顯示蛇象實際交鋒纏鬥的實況,而是投射在心欲望無窮盡的提昇衍生醜惡的一面。在經濟學最初的拆論,就基於人的無窮欲望,因為資源的有限得不到滿足,才有許許多多的經濟行為搶奪原本就稀少不足的資源,所以就有衝突、對立、鬥爭,甚至發生血腥的場景。而人心之所以不足,就是欲望的「滿足量」永遠趕不上新的「滋生量」。大多數人都覺得生活好還要更好,職務高還要更高,權力大還要更大,財富多還要更多,工作輕還要更輕,升遷快還要更快,責任小還要更小,諸如此類,林林總總,何止五彩繽紛,簡直嘆為觀止。我們常聽老輩的在評論,某人「心肝狠到那豬母肚」,某人「心肝大到那王莽」,生動又傳神。為什麼人心會一直不足,就因為「不知足」、「不安份」,「四兩竹允仔家己勿會曉除」,自己的能量,自己的能耐,自己的能力,不知道自己「掂一掂」。社會會紛擾,世界會動亂,金融會波動,經濟會衰退,石油會危機,幾乎都起因於人心常不足。多年前每逢過年都要書寫春聯,就曾寫下:「平安即是家門福,知足正如富貴春」,橫批是「清貧自在」。我內心在告訴自己,「高人高人」,「敬服敬服」,嘴邊還是虧一下,笑他是套現成的,那知他豪氣出現,舉杯一口而盡,神定氣閒地點頭表示同意,卻說是天下文章原是一大抄,稍微套用一下,何傷大雅。
我陪了一杯,乘機奉承似地說居士可以去「開壇」講道,傳善言,揚善事,渡引芸芸信眾,豈不是大功德,那知他不為所動,搖頭說我是在誘他去造業,他正經八百地表示,不自量力自行套用「居士」之名以「自抬身價」,已經跡近「招搖」了,再去開什壇,播什麼道,萬一善言傳成「惡言」,善事揚成「壞事」,那不是道道地地十足的「撞騙」嗎?害人,害人,十八層地獄那裡夠用,枉費我們五十年的老交情!所責甚是,肅然接受教正,不然我們的居士假如也「食碗內,看碗外」,暗使「內神通外鬼」,用大挪移也來「五鬼搬運」、「化整為零」、「蟲蛀蠶食」那與「人心不足蛇吞象」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