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高雄候船時
高中畢業之後,由於來台升學,繼而在台教書,因而與登陸艇、火車、旅社結下一段漫長的緣份。
前年九月,曾寫「登陸艇的回味」,搭乘登陸艇之前,便須等船,等船的滋味如何?須視情況而定,幸運的話,銜接切合,不須等候即可順利成行;不順的話,往往受軍事因素或因天候不穩定的影響,一等再等,一延再延,焦急沒用,生氣也無濟於事,只能望海興嘆,默默承受。若在金門等候,因住家裡,食宿「免費」,最多只是耽誤行程;若在高雄等船,不僅花費食宿,還要縮短返家時間,相當不值得,為了等船,我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與金錢!
等船之前,得先打聽好船期,當年一個月大概是三、四班船,由於海運的唯一路線,必須在高雄港十三號碼頭(軍事碼頭)搭乘,所以在台北求學或工作的人,尚須衡量南下火車的車程。我為了省錢,經常都搭最便宜也是最慢的普通列車,普通列車「逢車必讓,逢站必停」,記得從台北坐到高雄,將近十一小時,票價八十三元;而且為了節省住宿費用,經常要搭乘夜行的火車,如此一來,可以剛好在天亮前抵達,以銜接碼頭報到的時間,若是抵達時,天尚未明,只好先在火車站稍作停留。記得某次,搭到嘉義火車站,正好是半夜二時,沒車可搭,就睡在火車站的長條椅上,直到天亮,才換車至高雄等候,真是辛苦。
然而,當年的船期,總是人算不如天算,即使算得再準,仍是不準,有時已是確定的船期,連要帶回的水果都買好了,忽然宣布沒睡,要再延期,暑期有颱風不敢開,寒假風高浪急也不開,船期的不確定,讓人不勝其擾,常使一些假期較短的「上班族」打消返鄉團聚的念頭;有些同學,因經不起昂貴旅費而暫回台北;至於耐心等下去的人,只有住旅社一途。這段等船的歲月,也是年長鄉親共有的經歷,不妨一起來回味。
等一階段:住旅社時期──早期沒有同鄉會,只要一下高雄火車站,就先在火車站的附近尋找最便宜的旅社,那時也不顧服務品質與衛生條件,只把便宜列為第一考量,我最常住的是位於火車站正前方不遠處的長×旅社,一進旅社,就說要住最便宜的房間,從不考慮其他,記得該旅社的服務生均為年近半百的小姐,見我一人獨宿,每隔一陣子就來敲門,不厭其煩地問我:「少年!一人無聊,要不要叫個幼齒的來作伴」,「我是學生,沒有錢,我也不需要」,「沒關係,算卡俗」,想必她們也有抽成,才會如此「熱心」。住在隔壁的陌生人就找一女,何以得知?因為兩房之間只用一層薄薄的甘蔗板隔開,且有人在其間挖洞,雖不能窺見全貌,但聲音則清清楚楚,足見當年色情就已氾濫,也看出設備之簡陋,這就是「便宜」的房間,記得當年住一晚是四十元,曾經因為多等幾天的船,旅費不足,加上以前尚無提款機,沒錢就是「死路」一條,只能從飲食上去節約;有一次,就因盤纏所剩無幾,服務生前來索取小費時,我一再表明目前窘況,但服務生也有其立場與苦衷,她們除本薪外,就是仰賴小費維生,最後討價還價,只好給五元聊表心意,真是難為情。
我曾一住好幾天,無人可以談話,最多只是吃飯時與老闆對話兩句,此時才真正感受到長期不說話,原來也是一種苦。
住在便宜的旅社,室內僅有一床一桌,別無其他設施,亦無電視,空間狹隘,空氣不通,因此,就利用白天自逛街道,或至書店看書,以此打發時間。
第二階段:住學苑時期──我也曾參加金門旅台同學省親團返鄉,是委託救國團辦理的,記得兩次均在寒假,其中某次風浪頗大,據說七、八級風,登陸艇在台灣海峽航行了十八小時後又折返高雄,是何原因?眾說紛紜,三十多小時的航程,無進一食,即使吃下東西,也立即吐出,感覺身體幾近虛脫,且有一種活不下去的徵兆,孰料下船之後,又是一條活龍,記得同船一些參加「金門戰鬥營」的台灣學生,經此折騰之後,有人發誓:「坐船太可怕了,我永遠不敢再去金門」。然而,對於歸心似箭的遊子,再大的苦痛,也阻擋不了返家的決心。
當天下船之後,我們整團都住進救國團的高雄學苑,光線充足,空氣流通,收費一天二十元,比起住旅社好得太多了,此後有幾次等船,我都選擇高雄學苑。
第三階段:住同鄉會時期──金門同鄉會住於高雄市文武三街,空間不大,為一棟三層樓建築,一樓是辦公處所,二樓是男性宿舍,三樓是女性宿舍,自從有了同鄉會館後,我在候船期間,便以此為「家」了,起初設備全新,住來舒適,床鋪為上下兩層的鐵床,下鋪塑膠榻榻米床墊,有通鋪,也有單床並連,走道狹窄,大約數十床位,齊聚一室,當床位不足時,有人就席地而睡,加上大包小包的行李,一時之間,儼然就像「收容所」或「難民營」,然而,大家卻能相互體諒,彼此忍讓,畢竟「人是故鄉親」,出門在外,勉為其難,幾天而已。
記得當年會館的「館主」(總幹事)薛永林先生,熱心鄉務,精神煥發,每天辦公時間,總有接不完的電話,一拿起聽筒:「喂!同鄉會,○號有船,○點報到。」千通一律,聲如洪鐘。另一位助理是周水根先生,忠厚實在,待人親切,後來知道我在教書,都稱我「老師」,曾幫過我幾次忙,叫我不要坐登陸艇,改搭太武輪,令我非常感激,周先生現在不知身在何處?我未曾忘掉他的恩情,謹在此深致謝忱。
民國六十六年暑假,巧遇賽洛瑪颱風橫掃高雄,當天我正外出吃飯,只是一頓飯的時間,隨即飛沙走石,瓦片四射,險象環生,我在過街時,都須步步為營,深怕「中鏢」;颱風過後,整條街道,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損失慘重,讓我在等船期間,留下難忘的印象。
也是民國六十幾年,一位張姓鄉友同時候船,說有兩位曾在金門服役的高雄人,要招待他吃飯,邀我一起前往,心想反正閒著也是閒著,就答應了,不多時,來了兩輛機車,各載一個,當我們抵達餐廳時,先點了四大杯五百CC果汁,隨即來了四位穿著清涼的小姐,面貌姣好,身材高身兆,香氣迷人,上身只穿胸罩,下穿牛仔熱褲,一對一的陪坐身旁,一下子點煙,一下子倒酒。天啊!從未見過這種場面,令我如坐針氈,不知所措,她們見我正襟危坐,不抽不喝,還說:「這個那ㄟ這樣古意」,眼見他們打情罵俏,互吃「豆腐」,我真不知如何自處,這也讓我見識到社會的另外一面。
後來,會館大概經費短絀,年久失修,加上使用者眾,品質已逐年下降,枕被床褥出現異味,每次在挑選床位時,除了用眼睛去看,還要用鼻子去聞。數十人共用一間盥洗室,排隊洗澡的人,要排到凌晨才能洗完,馬桶也經常不通,大便載沉載浮,臭味瀰漫四處,因此,許多人都跑去附近的大統百貨公司上廁所,順便遊逛瞎拼,一舉數得。
日前我在抽屜找到了幾張當年(六十七年)住宿的收據,名目是「樂捐建館基金」,每住一晚是二十元,後調整為三十元,比起住旅社,的確經濟實惠,而且常會遇見熟人,不致那麼孤單寂寞。這裡不只讓我在高雄候船有個棲身之處,同時也提供鄉親一個溫暖的「家」,這不知是何人造福鄉親的美意,也不知要感謝何人?
我曾搭過三十次的登陸艇,前前後後,在高雄等船的時日,累計起來,大約有兩個月上下,除了偶爾住在朋友家裡,最常住在上述三處等船,如今回想,也是一段此生不可能重現,且彌足珍貴的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