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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離開金門

發布日期:
作者: 吳家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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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出生到高中畢業,這漫長的十九年,未曾離開金門島一步,直到高中畢業,為了升學,首度登上「萬信商輪」,「井底之蛙」終於要跳出井裡了,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內心帶著幾分的好奇與期待。

船一駛出料羅碼頭,一向認為面積廣闊的金門島,怎麼逐漸變小了,最後終於在視線中消失。地理課本的台灣海峽原是浩瀚無垠,清澈的海水是這麼地湛藍如黛,我已忘了人會暈船這回事。

一抵高雄,隨即搭火車北上,圖片中的火車、總統府,電影裡的高樓大廈、車水馬龍,一一呈現在我眼前,是那麼地貼近,那麼地真實,令我興奮不已;沿途的風光景物,讓我目不暇給,不敢合眼,深怕稍一疏忽,便會錯過,一切是那麼地新奇,那麼地有吸引力,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看得出神,也看得眼花撩亂,許多景物都是我生平首見,一連串的第一次,幾乎要擠爆我的視界。

初抵台灣,一切陌生,東南西北,搞不清楚;怎麼搭火車?怎麼坐公車?甚至要去那裡?自己都不知道,只有跟著大夥兒走,走一步,算一步。第一天晚上,許多同學就跟隨陳欽炎同學至台北市南海路,投宿其兄租屋,好多人擠在小房間,勉強度過一宿;在當年,這些早先來台的學長,都會熱心主動地照顧新來的學弟妹,真是令人感動。

第二天,父親要我去永和找從未謀面的堂叔,他們是早年自金遷台的,全家(含親友)大小十一人,我一個也不認識,起初較不適應,然而全家待我甚好,視同家人,讓我有賓至如歸的感覺,只是自覺不好意思,深怕打擾人家,讓我較不習慣的是三餐,住在家裡時,我的食量頗大,不論吃飯或吃麵,固定一餐六碗,合計一天十八碗,而堂叔家的人,食量都很小,每人只吃半碗飯,重在吃菜,而我不好意思夾菜,飯比他們多盛一次,加起來也不過一碗左右,一方面不敢再盛,一方面也沒飯了,對我來說,連半飽都談不上。換言之,他們重質不重量,而我正好相反,他們非常關心我,每餐必問:「呷有飽喔?」我固定回答:「呷足飽 。」心想!誰知你是「大胃王」?這種食量實在不適合外出的生活,不如趁此良機,讓胃縮小,也是一件好事。

另外,堂叔家的廁所,就在住家的最裡面,而我睡的房間是在最外面,上廁所時,必須經過客廳,我也不好意思常上廁所。記得某日深夜,忽然肚子一陣絞痛,想上大號,這可怎麼辦?客廳的門已關,全家都在睡覺,我也進不去,我試圖忍著,希望忍到天亮,然而我的「器官」卻不聽指揮,忍到全身冒汗,肚子子越來越痛,再也忍不下去了,急忙到處找報紙和塑膠袋,情非得已,只好解在報紙上,再用塑膠袋包起來,解完了,如釋重負,腹也好了。

當年來台,住在堂叔家接近兩個月,若無堂叔的照顧,我不知要棲身何處?內心無限感恩,尤其堂弟吳莒光(現已過逝),當時他讀建中高一,帶我參加聯考,記得考場設在師大附中,由於塞車,第一節考試鐘響,我們還在  公車上,一下公車,他便與我直奔考場,所幸在遲到容許的時間內進場,不然該科便要缺考。聯考當天,堂表哥何國傑(就讀台大植物系),還有父親以前的學生劉海心(就讀師大生物系)、黃振華(師大數學系)也都不約而同地到考場看我,殷殷垂詢,關懷備至,還買「克勞酸」給我補充精神,令我感到無比溫馨。

七月二日聯考過後,一群金中「菜鳥」相邀逛中華商場(以前有八棟,今已拆除),西門町與第一百貨公司(今已歇業),當年我們大多數同學均無便服,直接穿著金門高中制服逛大街,一路左顧右盼、東張西望,真像一群土包子進城,有位陌生人大概看出我們的舉止與眾不同,前來搭訕,首先問我們「金中」是那裡的學校?而後說他師父算命真行,要我們去試試,我們也不疑有詐,傻呼呼地跟他走,記得陳欽炎同學打先鋒,師父叫他握拳,從小指的紋路,看出他是排行老二,而且小時曾經溺水,聽後陳同學頻頻點頭,實在神準,不可思議。我們也分別買了便服,但聽學長說:「中華商場要懂得殺價,至少砍一半,才不會上當。」我的第一件襯衫就在O棟買的,老闆開價一百,我說四十,他就賣了:一雙黑皮鞋,他說二百,我出一百二十元,他也說好;沒想到這裡的價格這麼亂,隨便開價,任意出價,一次成交,我真不習慣這種買賣方式。

第一次離開金門,同時帶著憂心與苦惱離開,父親從前一年的十月二十八日重病住院,到今(五十九)年我來台時,已將近八個月,仍未能出院,眼見父親已被病魔整得形容憔悴、瘦骨嶙峋;而母親也因不眠不休,早已心力交瘁;年幼的弟妹,四分五離,乏人照料,現在又少了一位助手,不知母親與弟妹要如何度日?讓我一直離不開,始終在父親與前程之間躊躇不前、難以抉擇,心裡的矛盾與衝突,無人能為我解決。

當年電話不通,我固定三天寫一封信回家請安,父親也固定三天回我一封,若是未奉手諭,我便會牽掛不已、焦急萬分,心裡一股不祥之兆,隨即湧上,是否父親又住院了?是否病情又加重了,以致父親無法提筆。有時我從父親的字跡內容,也可如把脈一般,診出父親的病情,如果字體工整、文辭流暢,表示父親頭腦清醒、狀況較好;如果筆畫含糊、詞不達意,暗示父親狀況不佳、頭腦昏沈;若是病情嚴重,陷入昏迷階段,家人通常採用拖延策略,能拖則拖,為了怕我擔憂,至不得已,才請妹妹代筆,對父親的病情,總是輕描淡寫,不敢據實相告,讓我終日愁腸百結、憂心如焚。

第一次離開金門,也帶著滿懷的離鄉愁緒,而且與日俱增,照常理說,以前國中高中也有六年的住校紀錄,每週返家一次,對於離家早已訓練有素、不成問題;然而,這次的感受,卻大相逕庭,以前的離家,是蠶未離開這片桑葉,這一次是飄洋過海、遠離家園,到一個人地生疏、舉目無親的地方。就在我難忍思鄉情懷之際,終於決定返家一趟,不會搭火車的我,又得煩勞吳莒光帶路,記得當天下了一場午後大雷雨,好似在歡送我返鄉,我們搭公車到台北火車站,抵達之後,我倆均已全身淋漓,在購票時,已聽見「往高雄的火車就要開了」的廣播,他幫我提著大皮箱,直衝月台,此時火車已在緩緩啟動,我們邊跑邊追,他先把皮箱往車門一扔,我也急速抓住門把,跳上車廂,這幕情節,真像是電影裡面一般,找到座位之後,一方面先把溼透的衣物鞋襪脫下扭乾,一方面感念吳莒光,陪我受罪,陪我淋得一身溼,始終沒有半句怨言,我真佩服他的為人。

由於第一次離開金門,在我人生中創造出無限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嚐到離鄉背井、遠離家人的苦味,第一次見到大船大海、火車大廈的悸動,:::內心感受,可說酸甜苦辣,百味雜陳;也深深體會「讀萬卷書,還要行萬里路」的真諦,這一次的離開金門,讓我視野開闊、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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