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
人至少有兩種憂傷,這兩種,都可以歸咎歷史。這兩種,不過就是現實跟想像,如此簡單的二分法,卻是歷史帶給所有人的艱難。我常想,是什麼樣的偶然,讓國軍在退守台灣之際,趁機佔領金門、馬祖?小時候,我常會勾勒國軍沒有退據金門,我會過什麼樣的生活。我不再背誦三民主義,卻要熟讀毛語錄,不用躲防中共砲彈,卻可能會大剌剌掄起棍棒,搗毀島上所有的風獅爺。那個遙遠的、不明朗的偶然,如今仍站在一樣遙遠的未來,像無可動搖的終點,不想、也不能詮釋什麼。
難免要想,這會如何、那又如何?
九三年八月中旬,我有機會返回金門參加文藝營。營隊已是第二屆辦理,前一年,故意擇在八月二十三日舉辦。八二三砲戰正式把金門推為舉世皆知的戰地。我們沒再提戰爭的殺戮,然而,硝煙卻會依著文字、言說,說起就起。要通過煙霧四起的茫茫戰地依然困難,煙霧後頭,還藏躲著金門人何以得過戰場生活的疑惑;要通過的,豈止是煙是霧,還是那不可解的歷史,以及歷史之後所能窺探的另層深意。
而這突發的偶然卻會形成洋流,拍擊許多人的命運,金門人遠入南洋,遷居台灣,島嶼人氣漸乏,島嶼半空漂浮。歷史的偶然當可不斷追蹤,跟上一步又一步,但我覺得,追溯需要勇氣與格局,追到底,或將追到原始生活、追到物種起源,當一切差異性泯滅時,卻又會凸顯現今差異性的荒謬了。於是,我們會不約而同地選擇一個停泊點,當作生命的最初。我跟許多人一樣,都選擇生我、育我的故鄉。
我常窺探的他方在張愛玲的︿紅玫瑰與白玫瑰﹀已有說明。張生動地用蚊子血跟明月光,飯黏子跟硃砂痣,來傳遞人只能有一種軌跡的真實、美好跟遺憾。︽愛因斯坦的夢︾是一本討論時間偶然、突發等情境的小說集錦,它觸發無常這個命題,但無意為此解答,它述說時間無可商量的魔力,正因為人生只有一次,一種軌跡,他者才擁有煥發生命力,如果不是這種遺憾,藝術、文學可能要喪失最有力的依託。
窺探無助事實,我卻常悄悄歸納自己生命的重要轉折,比如說遷居台灣、提前入伍、考大學、到綜藝節目上班、任職佛教機構、轉進藝文雜誌。仔細推論,「我」正是所有偶然的總和,但是,這些看似自然的軌跡,又有那一個真正合乎客觀、真正遵守自力判斷的原則呢?
人生是常被勾勒的他方,我也常做眺觀。曾想,如果早生十年,我會是台灣經濟起飛的推手之一,房地產尚未飆漲,股市還沒有跳上萬點,我是低點買入,還是高點套牢?如果晚生十年,正逢網路工具化,我在藝文界的崛起終將擺脫文學獎的壟斷,或能匯入網路巨流,且茁興、且享受價值消費化的好處、難處。
愛情,更值得勾勒。我或將認識一形貌白皙的女孩,且稱她「細明體女孩」。我跟她在記者會認識,她就讀國貿系,剛剛畢業,還沒適應西裝跟套裝穿著文化,穿著大四畢業前,到處應徵穿的洋裝,以及學生慣穿的牛仔褲。不管穿裙或褲,她都能一展修長。她的肩胛是超過了女孩纖細的標準,卻明顯地有股明朗;有雀斑,在眼瞼下方,像星斗排列,我要好奇,何時是雀斑如星雲乍生的初刻?誰會發現,她右邊側臉低垂四十五度角,卻會照出光來。我的眼睜不開,卻還盯著看,像舉目望日,越看越炫,終於有了一點頭暈,才訥訥問自己,這到底是真實還是想像?
如果這是真實,那麼,我將以何種真實面對她的真實?若是想像,那麼,如此深刻的想像畢竟已形成意象的彼岸,我游了過去,但,游得回來嗎?我也想、落入歷史深淵地想,如果我能變造時間加諸我身上的改變,如果我不生在金門、不到綜藝公司上班,或能推翻現在;如果我多年前不到佛教機構上班,也沒了因緣到藝文雜誌社,現實更要改寫,一切都會不一樣。這代表,我也將跟眼前穿牛仔褲參加立委新書記者會的「細明體女孩」緣慳一面,我還有機會看她的側面、低首,並欣賞她細說的落枕痠疼、用電梯夾表弟的惡作劇,以及緊張而起的肚疼、爬十一層樓補托福的喘息?
我這樣想時,無疑會看到:人是時間主題裡,弱智且無能為力的演員,儘管不想主演,依然在臨將上場時,倏地粉墨而出,說該說的話,做該有的動作。當下的時空,隱然客觀了,它成了最主要的觀眾,沈默,不論好壞,都不予置評。而沈默卻是最奪命的聲音,演員在台上,睜著另一隻眼睛打量還有退場重來的機會嗎?還能化另一副妝,說另一種台詞嗎?
美國歷史學者貝克說,「每個人是自己的歷史學家」,潛藏我們內心的,除了妥善打理的現實歷史,卻還覬覦另一種時間流痕,如此劃分,現實的即是真實,覬覦的便是虛構,我們究竟願意用真實還是虛構,去寫下自己的歷史?那一種記法寫下的歷史,才真正符合內心的最大渴望?
有一次家族旅遊,媽媽在台南一間狹小的旅館敘述她的年輕遭遇。一士官長愛慕年輕媽媽,求愛不成,放槍,子彈穿過媽媽下腹,媽當場昏死,醒來已在醫院。媽向來封閉了關於金門島嶼加諸在她身上的傷害跟流言,一開說,竟是血流歷史。媽不說,維持了我對金門島嶼的純粹想像,媽一說,故鄉恰多了破洞。我知道,慢慢得把過於浮面的、流於惆悵的記憶,謹慎地抽離出來,像骨折患者取出支撐身軀的鋼材;然而,這抽取手術畢竟依附著肉體跟心靈,如何從心裡抽出一段鋼材,然後說,我不要它了?媽的左眼、嘴唇、大腿,都還留著電光火石的剎那,儘管心靈願意淡忘,肉體卻仍聯繫著當年的一場敘述,且不斷以微微的痛楚,刺激著、還原著。記憶之於肉體跟心靈,都有一樣的重量。
媽媽是說清楚了嗎?還是,這隱藏太久的事實竟像另一種歷史,隔得遠、看得朦朧,我只能站在不容改變的這個時間點上,想像我不在這世界,到底會損失什麼?然後,從媽媽倒下那一刻起,時間產生另一種流法。我若含願而生,也會是另一個姓氏,屆時,我未必生於金門,極可能生在竹東,且比真正的年齡少了十歲。也許正與「明細體女孩」隔個村落,我於是有機會看她在國小五年級朗讀英文的模樣,還沒長得俐落可人之前的清湯掛麵髮型,我不再悄悄看她,而是直視,直到我的愛意激怒她,或者被她憐惜。
人站在時間後頭杜撰,也像是一種後設演練,人生究竟不同故事搬演,一言一行,盡可拆解、還原,且以另一副形貌現世。
我的疑惑並不會比前人多或較後人少,關於這兩種憂傷,瘋狂的科學家跟傑出的文學家早已敘述多時,這只是一個庸問加入時間巨流中,也知道它會淹沒而去。
是時間,讓我們不同前人或後人。這是你、我活躍的現在,因為它的無法取代,我們就可以活得霸氣。因此,若能見著「細明體女孩」,我或會說,「借你一口氣用用」。她狐疑不語,我接著說,「借你的一口氣,杜撰另一個故事」。她肯或不肯,都無礙她在那裡、我在這裡這個事實,我會說,真能杜撰一個故事來,卻也是歷史的偶然啊!
若說,人至少有兩種憂傷,便也說,人至少有兩種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