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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金門籍作家精品書展系列———失落的珍珠忍

發布日期:
作者: 東瑞。
點閱率:510

王浩寬將一幅寫得瀟灑有勁的字畫展開,掛到牆上去。那字畫已裱好,就是那麼一個大大的「忍」字,出自書法家大師江川忍之安老先生的手筆。其字運筆柔潤中透著剛強,整個字型結構布局嚴密,極富動感,仿如一條龍,蟄伏多時,就要脫紙而出,衝上雲霄。王浩寬瞇著眼,簡直看得癡了。

江川忍之安是日裔中國人,八十來歲了,看上去卻只有六十上下模樣。老來無事,喜歡寫字作畫。因為曾跟他學習日文的關係,浩寬和他熟稔。那日一群年輕朋友為他賀八旬大壽,江川多喝了幾杯,酒酣耳熱之際,就由女弟子磨墨,一口氣寫了許多字,皆是著名古訓。朋友們紛紛挑選,輪到浩寬選時,只剩那「忍」字。

「啊呀!」一群朋友嘩叫起來:「你還挑『忍』啊?」「浩寬,有沒有搞錯?你『忍』得還不夠呀?」大夥你一言我一語,令浩寬不免驚異萬分。已屆不惑之年,他首次明白了原來自己在朋友印象中竟是如此懦弱不堪。這足見他崇奉忍恕哲學,潛移默化,日久有功,連自己都渾然不覺了。「江川老乃忍中高手,大半生與人無爭,修身養性而道行高深,今日才能心無纖塵,活得這麼健康!」

浩寬在好朋友們的一片抗議和反對聲中,決心已下,還是把「忍」字條幅如獲至寶捲起,夾在胳肢窩和胸懷之中了:「江川老,謝謝您!」江川老先生茫然四顧,問:「浩寬怎麼搞的?給誰壓迫啦?」大家相對一笑,倒沒有說出一個所以然。

::忍多好!凡事皆強忍才能有成功人生。佛祖面壁六年,苦苦修行,別人派來淫技高強、體態豐滿的妓女包圍他、誘惑他,他也不為所動,最終成了天下幾世人膜拜的佛。還有::

浩寬浮想聯翩,但覺活在浮華塵世中,心境從來不曾有過這等平靜。「忍」字高懸廳堂,猶如明鏡高照,他深信每日三視並三省其身,則他做人境界必更上一層樓,進入無視無聽無怒的高層次了。

「還嫌不夠嗎?」寧靜中忽然傳來一聲嬌喝。太太從房裡走出來,一見「忍」字就笑了,笑容中包含了譏諷和痛苦。

「妳懂什麼?」浩寬不屑地。他不滿意老婆的奚落,凶凶地回敬。太太也不認輸:「你在外忍氣吞聲,回來只懂得向我發洩。我變成了你的出氣筒。有本事你就在外面爆發一次,你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浩寬啞口無言,內心感到羞愧。老婆說的何嘗不是事實?脾氣只對妻子發,又不是她惹他的。這對她並不公平。

太太猶在嘮嘮叨叨:「真是莫名其妙!給人汙衊了,還說不要緊,不要緊,什麼公理自在人心,別人會相信你的清白。我告訴你:在我們這個社會中,謠言被重複一百次就成真理了,你脫掉褲子也洗不清了!」

「脫掉褲子洗得清,」浩寬聽到這裡,嘻皮笑臉起來:「我還剛到超級市場買了特大特好的肥皂回來!」

太太瞪了他一眼,就買菜去了。浩寬覺得一種被奚落的痛苦,寂寞無助的感覺像毒蛇在啃咬著他的心。他多想早日離開那是非太多、人事複雜的貿易機構,只不過為了兩肩擔子過於繁重,孩子尚須培育,他只好忍氣吞聲,依然做下去。上班時他不斷在想,老婆說得對,他不該如此沉默,任人奴役、魚肉,如此一來人性的尊嚴必然喪失殆盡,別人會變得越發猖狂起來。助長他人的變態心理,也是一種罪過。再說,他在太太面前的威信,最近一年也降到最低點,快要變成不是丈夫了。設若不想法改進,則活在這世界上尚有什麼意義?「有本事你就在外面爆發一次,你才是男子漢大丈夫!」太太的話這一天在他耳畔不斷響著。一想到這,他的血流加速,一顆心也怦怦跳得很厲害了。這一天和平日沒有什麼兩樣,公司裡的人依然把他當做最佳的欺凌、消遣對象。他在公司的主要工作是「信差」兼打雜。因為「打雜」的名目沒有一個明確的範圍,誰都可以指使他,把一些本份的工作壓在他肩上。「阿寬,替我斟一杯茶!」「阿寬,這堆貨放在這裡怎麼行,搬到角落去!」「阿寬,這裡掃不乾淨,再掃一次!」::要是以往,阿寬都默默承受,並不覺得刺耳,而今聽來卻猶如針芒在背,令他感到渾身發熱,「狗」的感覺從未有這麼真實和強烈。

那個平素愛講閒話、愛造謠,把痛苦築在別人身上,不如此難以快活度日的收發主任胡旦,此刻搖晃著二郎腿,觀察著浩寬異樣的神態。見浩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還沒開始做事,便忍不住了,向他喝叱:「阿寬,磨洋工,不太好哇!又想莉思啦?」

莉思是公司裡一位剛來不久的女文員,剛剛結婚,只因心地善良,對浩寬態度好一點,教胡旦看不慣。嫉妒心這東西很怪,足令人瘋狂,胡旦把這歸於浩寬對莉思存有非份之想。其實浩寬明白其中奧妙,不想多事罷了。那是有一次掃地,不知怎的,胡旦約會莉思的一張小紙條竟在地上出現,他撿拾起來還給胡旦,從此種下禍根。胡旦對他的汙辱和攻擊從此變本加厲起來。浩寬平時強壓著怒氣,他深知胡旦能說會道,善於察言觀色,目前又在得意峰上,所以平時只是「嘿嘿」傻笑應付。

但今天胡旦句句話都刺耳,像是昨晚沒和老婆同房似的,越說越離譜了:「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人家莉思有丈夫的,你想動她腦筋也不考慮考慮破壞人家家庭!」

老闆不在。前後幾個男女職員一聽到胡旦好似在爆什麼,一下子就擁過來了。胡旦一邊鄙視著浩寬,一邊向旁人訴說他的不是。「想吃嫩雞怎麼行呀!」

「喂,阿寬,近來神不守舍的,也不怕你老婆擰你耳朵!」「啊呀!阿寬怎麼會,他老婆是他女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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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要亂講。我做事光明正大的,你們把不確實的話說出去,後果要負責的。我沒什麼,人家是已結婚了的。」浩寬忍住氣,一字一頓地,脖子上顯了紅筋,顯然很生氣了。

「啊喲,還懂得憐香惜玉呢!」

「別看他是粗人一個,倒滿有一套!」

「不過,也別太神氣。我只要一句話,傳到老闆那裡去,你就完蛋!」

::阿寬已分不清哪句是哪個說的;手端著一個大茶壺,準備到茶水間沖茶了。

「阿寬,茶要沖濃一點!」「勤力一點給我們倒茶啦!」::阿寬沒有作聲,直向茶水間走去。正在此時,一個郵差將一大疊信件送進來,胡旦便埋著頭,處理那些信,大夥散了。胡旦忽然發現了一封阿寬的信;馬上又將剛才那幾個職員叫來:「喂,阿寬這傢伙平日不大說話,信倒幾天有一封!看看他到底搞什麼鬼!」

「是不是吃裡扒外,把我們商業秘密都透露和出賣了。」「沒有那樣的能耐吧?他什麼都不懂!」

「也許,外頭有什麼癡情寡婦,寫給他的浪漫情書!」胡旦哈哈大笑起來,高舉起剪刀,問大家:「那麼,表決一下,拆不拆?」

「拆!」那幾個職員異口同聲地。這時,阿寬正好提了大茶壺走到大廳,看到了這情景,內心有些預感,便不動聲色地注視著胡旦手中的信。

他平靜地伸出手,說:「我的信,給我。」

「對不起,」胡旦已張開了剪刀,對準信的邊緣:「你不配有信。你這樣的鳥人也配有信麼?而且信那麼多,也很令人懷疑。」胡旦手中的剪刀一交叉就朝信封剪下去。

剪刀也猶如同時剪向浩寬的咽喉,他的熱血幾乎噴出來了。那一剎那間,他自身已沒有人的感覺,連肉體都似乎「狗化」了,最慘的是連狗都不如。狗遭人打還會哀嚎,可是他竟木然立著,毫無反抗的能力。妻憤怒批判他的聲音又一次像山洪爆發,灌滿了他耳朵:「有本事你就在外面爆發一次,你才是男子漢大丈夫!」

胡旦等人很失望,那封信只是三五行字,是浩寬在加拿大的表弟寄給他的,空空洞洞,沒有什麼內容,只是埋怨浩寬怎麼大半年沒寫信給他!

「對不起,這是手續。」胡旦很滿意地將拆開的信退還給他,他看過,悄悄放入口袋裡。內心升起了一股對遠方表弟的歉意。他覺得他們那樣做,對表弟是絕不公平的。可是目下不好發作,只好忍著。最近流行「變態」這詞兒,他本不太相信。如今親眼目睹,方知變態心理人皆有之,唯輕重有所不同而已。上天造男女,陰陽相輔相成,偏有人大搞同性戀玩意。有人家有嬌妻美如花,卻還愛拈花惹草,也是變態。有人不喜看到別人生活得好,也是變態。

老頭子愛狎弄心智未成熟的幼女也是變態。虐待狂、偷竊狂、殺人狂、戀母狂、奴役狂、自戀狂::無一不是畸形心理造成,無一不是變態。最可怕的還是像胡旦這類人,明明自己對靚女莉思有意染指,卻顛倒黑白,像瘋狗一樣日日咬他,必置他於死地而後快。這是分明的人格分裂。他浩寬的「忍」字策略,也是一種變態,因為忍得太過份,直接助長他人的變態,這種情況如若不改變,有一日他們會更瘋狂,將他五花大綁,像吃日本生魚片那樣活吞他的肉了。

當晚春茗。浩寬本想採取「君子報仇,十年未晚」的打算,可是當他見到服務生向各位倒「V‧S‧O‧P」時,忽然萌生一個決定。而當他呷幾口酒下肚時,那酒的熱量一下子就擴散、燃燒起來,他渾身感到灼熱,這又使他的勇氣大增。以往的屈辱一一清晰起來,同桌對面的胡旦臉孔則漸漸模糊下去了。那是一張令他厭惡的臉孔,集中了最卑鄙惡劣的品質於他的一身。他應該向他敬酒!

菜一道道地上,未到一半,他已臉熱肚兒圓了,董事們一圍一圍地來敬酒,那以後,每圍的酒徒都以鬥酒為樂了。有好幾個職員已醉得完全失態,在大廳手舞足蹈了。浩寬知道胡旦酒量不行,一被酒刺激就滿嘴亂放屁,決定讓他出洋相,暗中鼓勵自己,念念有詞:「老婆,我今晚要爆發了!」

浩寬從服務生那裡接過還有三分之二多的V‧S‧O‧P,猛然站起。職員們見他有些失常,驚呼:「阿寬醉了!」但沒有一個人預感到什麼,大家只愛看熱鬧。

阿寬逕朝胡旦走去。「怎麼喝這麼少!」阿寬一口豪氣,掩蓋著不安跳動的一顆心。「不行了。」胡旦早已滿臉通紅,用手蓋住酒杯口。阿寬用力將他手擋開,倒滿了一杯。胡旦仍在推辭,阿寬用勁將胡旦拉起來,面露狂態,眼射凶光:「乾了它!」胡旦懾於阿寬的逼人之態,慢慢乾了。烈酒下肚,他很快就有反應,連站都站不穩了。

「我們把整瓶乾了它!」阿寬狂然大笑:「你身體這麼壯,誰也不信不會喝酒!我這個鳥人都還沒過癮呢!」

「我不行啦!」胡旦的臉又紅又白,求饒道。阿寬的心緊張得快跳出胸膛來了,他將杯子放在檯上,突然一手死命地按住胡旦的後脖,舉起酒瓶,問四周的人:「乾不乾?」

人家不知就裡,一致歡呼:「乾!」

阿寬把那酒瓶傾倒,就朝胡旦的口猛灌,酒溢得胡旦一臉,酒骨碌骨碌地倒下去,嗆得胡旦拚命咳嗽。阿寬感到了復仇的快意,一不做,二不休,最後將整個酒瓶往胡旦嘴插下,痛得胡旦大叫,旁人來勸才平息。

胡旦此刻已像火藥桶,又怒又笑,腳步更顯輕浮了。他東歪西倒走到廳中央揮舞雙手,另一圍的莉思不意被胡旦拉起來,湊起滿是酒氣的嘴將她又抱又吻的。嚇得她花容失色,不斷掙扎。

全場鼓掌,一陣狂笑。

胡旦終於放開莉思,猛然間,嘔吐物像水柱一般從口中射出,接著撲倒在地。

阿寬將他扶起,左右開弓,狠狠刮了他兩巴掌,胡旦馬上醒過來。阿寬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酒量這麼差!」胡旦睜著黏黏的眼皮,分明看到阿寬憤怒的神色,兩眼的凶光和那報復的快意。他並沒有醉。然而他在酒醉的名義下合理行事。

當晚回家,浩寬便坐在沙發上望牆上那個「忍」字發癡。「忍」字忽然一點也不瀟灑有勁了。一會兒,他矇矓中看到「忍」字已化為怒龍,衝出紙面,牆下一片空白,哪有什麼字?這到底怎麼回事?太太從房裡出來,說:「你的『忍』字使我忍無可忍,我取了下來撕掉了。」說完把撕了的紙片揚了揚,原來撕成了兩半,恰成「刃」和「心」兩個字。

「我叫江川老先生為你寫別的!」妻說。

「我今晚爆發了。」阿寬幽幽地說,如在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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