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之交淡如水─追溯夏丏尊著「生活的藝術」的緣由
在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最後一學期,夏丏尊看到李叔同如此「世味日淡,職務日荒」的情況下,意味著他不久可能遁入空門,將要拋棄家庭和親如手足的朋友,一時心急,便激憤脫口而出說:
「這樣做居士究竟不徹底,索性做了和尚,倒爽快!」李叔同聽了這話並不在意,反而以笑容相對。他那裡知道李叔同早有出家當和尚的打算?眼看暑假將近,李叔同遂於五月底正式向校方提出辭呈,提前結束學校的課物,並完成學生的學期考試。李叔同利用暑假期間,同事們均已回家度假,選定農曆七月十三日,告別浙江省立第一師範學校,在虎跑寺正式出家為僧。夏丏尊於暑假結束見不到李叔同,即往虎跑寺,見他已是身穿海青,剃了光頭的和尚了。夏丏尊一急之下問:
「不是說暫時作居士,在這裡住住修行,不出家的嗎?」
「這也是你的意思,你說索性做了和尚:::。」,此時,夏丏尊愣了一會兒!才恍然大悟,他平日不經意的言行,對李叔同來說,卻全是認真的。他痛悔自己不該介紹日本斷食文章給他,不該苦留他在浙一師任教。夏丏尊在「弘一法師之出家」一文中指出:「在這七年之中,他想離開杭州一師有三、四次之多,有時是因為學校當局有不快,有時是因為別處來請他,他幾次要走,都是經我苦勸而作罷的,甚至於有一個時期,南京高師苦苦求他任課,他已接受聘書了,因我懇留他,他不忍拂我之意,於是杭州、南京兩處跑,一個月中要坐夜車奔波好幾次。他的愛我,可謂已超出尋常友誼之外,眼看這樣的好友,因信仰的變化,要離我而去,而且信仰的不比名利關係可以遷就,料想這次恐已無法留得住他,深悔從前不該留他。他若早離開杭州,也許不會遇到這樣復雜的因緣的。」夏丏尊自責不已,見已無法挽回李叔同出家為僧堅決的心意。反而安慰自己說:「自從他出家以後,我已不敢再毀謗佛法,:::知道像他那樣的人,是於過去無量數劫種了善根的,他的出家,他的弘法度生,都是夙願使然,而且都是希有的福德,正應代他歡喜,代眾生歡喜,覺得以前對他的不安,對他負責任,不但是自尋煩惱,而且是一種僭妄了。李叔同出家後,曾對別人說:「我的出家,大半由於夏居士的助緣。此恩永不能忘」,然而,影響李叔同早日出家更直接的因素:一是他親眼目睹一位平凡的中年人,彭遜之突然決定出家剃度為僧,那種毅力和勇氣。一是程中和︿原為軍官﹀退役後,即成為剃度光頭和尚,那種堅決果斷的精神所感動,才促使他急著皈依佛門。
四、勞燕分飛
李叔同出家以後,便成為弘一法師,受戒後就沒有再久居杭州了,他聞靈隱寺將開壇傳比丘大戒,即辭別了悟上人,前往靈隱寺住宿一個多月,接受二百五十條比丘大戒,遂成為一位戒律嚴格,過午不食的真正比丘︿律宗﹀了,後來雲遊四方,到國內各大小寺院,弘法講經,他在佛門最大的貢獻,就是在溫州慶福寺,閉關靜修時,整理出︽四分律︾、編寫了︽四分律戒相表記︾並作序,此乃一部獨步千古的佛學巨作,它將永遠流傳於後世,成為國內外有名的一代高僧,佛教界奉為中國律宗第十一代祖師。晚年,住在泉州的溫陵養老院直至圓寂。
夏丏尊在浙一師時,因發生新文化運動︿五四運動﹀而離開,應湖南第一師範之聘請去長沙任教。當時任浙一師的校長經亨頤先生,也因為這場風波而離開,返回自己的故鄉上虞縣的白馬湖畔,決心創辦一所全國一流的「春暉中學」。獲得熱心桑梓教育的鄉賢陳春瀾先生的贊助,遂於民國十年落成,民國十一年秋季,第一屆招生。經校長不忘請回老同事又是老同鄉的夏丏尊協助辦學。夏丏尊是國內文化界德高望重的人物,他果然號召了全國一流的人才;朱光潛、朱自清、匡互生、俞平伯、章育文、劉薰宇、劉叔琴、豐子愷︿李叔同與夏丏尊的得意門生﹀等等,這也就是人們所謂的「白馬湖作家群」。後來,夏丏尊因春暉中學一位轉學生叫黃源,不服體育老師的禁令戴 帽,引起開明的老師群與學校保守勢力一陣衝動,匡互生訓導主任,憤而辭職,夏丏尊與豐子愷即離開春暉中學,往上海與匡互生在江灣地區,建造「立達中學」後更名為「立達學園」目的在延續他們在白馬湖的教育理想,主張教育獨立,學術自由討論的風氣。民國十五年,夏丏尊與友人共創「開明書店」,一面教書,一面創作,其最著名就是翻譯義大利作家亞米契斯的「愛的教育」,風行國內外二十幾年。
五、銜接課文
民國十四年夏天,當夏丏尊在寧波第四中學兼課時,得知弘一法師,擬往安徽九華山。因途中遇到戰亂︿江蘇軍閥與浙江軍閥為爭上海地盤﹀,交通受阻,便轉道至寧波,掛褡於七塔寺,夏丏尊迫不急待的前往拜會,見寺院的雲水堂住了四五十個遊方僧人,統艙式的兩層床舖,弘一法師睡在下層。見了夏丏尊就微笑招呼,兩人在廊下板凳上坐著交談起來。
課文選自夏丏尊︽平屋雜文︾略有更刪,說:
「到寧波三日了。前兩日是住在某某旅館裡的。」
「那家旅館不十分清爽吧。」
「很好!臭蟲也不多,不過兩三隻。主人待我非常客氣呢!」
他又和我說了些輪船統艙怎樣待他和善,在此地掛褡怎樣舒服等等的話。我惘然了。繼而邀他明日同往白馬湖去小住幾日,他初說再看機會,及我堅請,他也就欣然答應。
行李很是簡單,鋪蓋竟是用破舊的席子包的。到了白馬湖後,在春社裡替他打掃了房間,他就自己打開鋪蓋,先把那破舊的席子叮嚀珍重的鋪在床上,攤開了被,再把衣服捲了幾件作枕。拿出黑而且破得不堪的毛巾走到湖邊洗面去。
「這毛巾太破了,替你換一條好嗎?」我忍不住了。
「那裡!還好用的,和新的也差不多。」
他把那破毛巾珍重地張開來給我看,表示還不十分破舊。
他是過午不食的了。第二日未到午,我送了飯和兩碗素菜去︿他堅說只要一碗的,我勉強再加了一碗﹀,坐在他旁邊陪他。碗裡所有的原只是些萊菔、白菜之類,可是在他卻幾乎是山珍海味一般,喜悅地把飯划入口裡,鄭重地用筷子夾起一塊萊菔來的那種了不得的神情, 我見了幾乎要流下歡喜慚愧之淚了!:::在他,世間竟沒有不好的東西,一切都好,小旅館好,統艙好,掛褡好,破舊的席子好,白菜好,萊菔好,破舊的毛巾好,鹹苦的蔬菜好,走路好,什麼都有味,什麼都了不得。
這是何等的風光啊!宗教上的話且不說,瑣屑的日常生活到此境界,不是所謂生活的藝術化了嗎?人家說他在受苦,我卻要說他是享樂。當我見他吃萊菔、白菜時那種愉悅的光景,我想:萊菔、白菜的全滋味、真滋味,怕只有他才能如實嘗得了。對於一切事物不為因襲的成見所縛,都還他一個本來面目,如實觀照領略,這才是真解脫、真享樂。
藝術的生活,原是觀照享樂的生活,在這一點上,藝術和宗教實有同一的歸趨:::真的藝術,不限在詩裡,也不限在畫裡,到處都有,隨時可得。:::只要對於日常生活有觀照玩味的能力,無論誰何,都能有權去享受藝術之神的恩寵。:::
與何尚數日相聚,深深地感到這點,自憐囫圇吞棗地過了大半生,平日吃飯著衣,何曾嘗到過真的滋味!乘船坐車,看山行路,何曾領略到真的情景!雖然願從今留意,但是去日苦多,又因自幼未曾受過好好的藝術教養,即使自己有這個心,何嘗有十分把握!言之憮然。
儘管夏丏尊與李叔同︿弘一法師﹀平日各忙各的工作,但在他們的內心深處,仍然彼此牽掛著那份親如手足真摯的友情,從弘一法師臨終前,由性常法師寄給夏丏尊的遺偈:「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亡言。花枝春滿,天心月圓。」看來,自然表露無遺。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