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就沒有一個日子，像農曆十月初八日那樣，給我那麼多的震撼、給我那麼多的憂愁、又給我那麼多的思念；在這一天裡，我不知道是應該哭泣，還是應該歡笑；是應該紀念，還是應該慶祝；是應該引吭高歌，還是應該鎮日坐困愁城。

農曆十月初八日，就是在這一天，同時是我最親、最親的三位長輩們的忌日，他們一位是自小一路拉拔我、牽引我長大的祖父；一位是護我、佑我、對我疼愛有加的伯父；另一位則是我素未謀面的四叔公；不僅僅如此而已，更捉弄人的是，在這個充滿感傷的日子裡，它同時也是我大舅子和大連襟的生日。這種氛圍，不能不說是十分弔詭的！

一邊是歡天喜地的快樂生日，另一邊卻是虔誠肅穆的傷感忌誕，而它們又是如此的幽明異路，如此的壁壘分明；就中，屬於我家族這一邊的，是一個個長輩們的紀念日，而屬於我岳父家族那一邊的，卻是兩位如同兄長者的誕辰，更特別的是他們都屬蛇，而且年齡相同，一個早上誕生，另一個下午出世。

知道這種奇特現象的親朋好友，都會有意無意的詢問我這個、詢問我那個，往往使我無言以對、不知所措，因為我和太太也都屬蛇，而且，跟他們僅僅都只差一輪。

每逢往生長輩們的忌日，回下坑老家去祭拜他們，一直是我在職場三十多年以來的堅持，除非我人在台灣、出國或是去大陸，要不然，我再怎麼忙碌，都一定會盡量騰出時間、排除萬難，虔誠的偕同妻小，一路風塵僕僕的趕回老家，祭拜至親；雖然說：「祭而豐，不如養之薄也。」但是，在我謙卑、平凡的腦海中，一直有著一個根深柢固的觀念，那就是「沒有祖先，就沒有我們！」

從小一路牽引著我長大的祖父，生於西元1887年，他在我們陳氏家族中，算是第二十七代子孫，而，我跟他之間，僅僅只有八年的祖孫緣分，因為，他在我才唸小學二年級時，就因病過世了，那一天，天還沒亮，但是，久病的祖父，卻敵不過殘忍的病魔，不等天亮，他就在家人的陪伴下，不捨的撒手人寰了。

他這一走，讓我們一家老小頓失依靠，那一年，敬愛的祖父是七十五虛歲，七十五虛歲，按照民間傳統的算法，只能算是中壽，還談不上是上壽；在我小小的心靈裡，真的是很希望祖父能多「吃」幾年，可是，他卻不能等到我長得更大、更壯，就這樣無聲無息的走了！

再說對我疼愛有加的伯父，他是父親同父異母的哥哥，他比父親足足大了十五歲，生於西元1909年(即民國前二年)，說起伯父童年的命運，實在是多所乖舛，他是在日本出世的，在日本居住的那段期間，雖然深受日本婆仔的虐待，而，他卻都忍了下來，一直到他九歲那年，才隨從祖父從日本的神戶，返回金門的老家來定居。

伯父的耐性，一直是我望塵莫及的，他是一位頗為「慢皮」的人。記得有一年，年關已然將近，他獨自一個人，爬上爬下的站在樓梯上，貼著喜氣洋洋的春聯，也許是木製的樓梯，沒有能夠靠穩，當天的風勢又特別大，伯父一個不留神，大風一吹，頓時重心失去平衡，當場，樓梯竟然筆直的滑了下來，他就這樣跟著也一路滑了下來，把一個原本直挺挺的鼻樑，給撞擊得歪歪斜斜的變了形，當場血流如注，費了好大的一番功夫，好不容易，大夥兒才幫他把血止住，伯父強忍著疼痛，他不叫苦、也不叫痛，只是獨自一個人默默的承受著這突如其來、如晴天霹靂般的無情打擊！

我跟內人在民國六十八年完婚，因為岳家打魚維生，當時的「海路」很好，漁獲量很多，每次在陪內人作客要回來之前，岳母都會叮嚀我和太太，順便帶幾塊生鮮的馬加魚回家，給伯父當作下酒菜，伯父終其一生，沒有什麼不良嗜好，如果有的話，就是喜歡在睡前喝喝小酒，而這幾塊生鮮的馬加魚，自然就成了伯父最好的菜餚了。

伯父的手工藝非常之好，他會黏糊置物用的紙袋，也會修理手電筒，閒來無事時，他就會利用早先已洗乾、曬乾的洋灰袋子，聚精會神的裁製著大大小小的規格，然後，再用自製的漿糊，煞有介事的上起工來，只見他的一雙巧手，把一張張的紙，巧妙的一一連接起來，才不一會兒功夫，一個個工工整齊的成品，已經井然有序的展現在眼前了。

而終年辛勤的伯父，就是用這些心血的結晶，低價賣給店家，賺取一些微薄的零用錢；這種卑微的工作是辛苦的，但是，伯父卻能數十年如一日，且樂此不疲；我想沒有過人的恆心與毅力，是做不到的。

從我懂事開始，伯父一直就是父親耕稼的好幫手，他很少發脾氣，雖然自己身為大哥，但是，他卻沒有一點大哥的威嚴；他總是盡心盡力的配合著我父親，父親要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輕易不打折扣，也從不跟父親計較，我不知道這種弔詭的氛圍，是否跟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過大有關？只知道伯父真的很懼怕我父親。

記得有一次，伯父、我和三弟，正在山面收成地瓜，這時，有兩位年輕的阿兵哥，向我們迎面走來，說是要向我們買二十元地瓜，有大度量的伯父，足足給了他們一畚箕的地瓜，還免費送給他們一個肥料袋，以便裝載那些地瓜，阿兵哥走了以後，只見伯父千叮嚀萬囑咐的告訴我們兄弟：「千萬不要讓你們的爸爸知道這件事！」而，我和三弟真的為伯父守住這個秘密，而且，一守就守了好幾十年。

小時候，我家以務農為主，每逢星期假日，時常要幫父親和伯父的忙，家裡最主要的經濟來源，就是每年一次販賣養大的豬隻，印象中每次總能賣個幾千元，父親通常都是在忙完耕稼後，才把辛辛苦苦賺來的錢，全數從他的聚寶盒裡拿出來數過一遍，該還清的債務，就扣下來還給人家，剩下的留著日常家用。

他通常都在吃過晚飯後，把我叫喚到後房，然後，拿出三百到五百不等的鈔票，要我轉手交給伯父，這個時候，伯父通常都會在另一邊的後房假寐著，我輕聲的叫喊著：「伯仔！伯仔！」這時，他會微微的張開雙眼，問我有什麼事情？我立刻趨前把錢交給他，並說是父親賣豬，要給他的零用錢。

記得當年，百元大鈔還很少見，多的是面額十元、十元一張的，三五百塊錢，不是個小數目，這夠伯父數上個大半天的。父親當著伯父的面，很少稱呼他大哥，只有和三五知己好友在一起喝酒，有客人在的場合，才會公開介紹說：「這位是我的大哥！」我不知道這其中隱藏著什麼原因，對此，父親自有他的一套說辭，他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是：「我已經跟別人沒大沒小了，你們千萬不能學我，也跟人家沒大沒小的。」

伯父平常的話很少，加以有一點口吃，所以，就算他要跟人家爭辯，滴滴嘟嘟的，時常辭不能達意，也辯不過別人，通常，他都會選擇保持緘默，只是在一旁靜靜的聽著大家說話，但是，他的記憶力可很好，別人有說錯的地方，他有時也會插嘴，並委婉的加以指正。

伯父在吃過晚飯後，喜歡到村子裡的新恆發和金成發商店去坐坐，他通常都要枯坐到晚上八、九點了，才肯回家來休息；他的習慣是很少走大門，都是走四嬸婆這邊的北邊側門，因為四嬸婆晚上都會將門虛掩，待伯父回得家來，伯父才親自把門栓上。

有時候，伯父因為心情鬱悶，喝了一點小酒，這時，他會把喝剩的酒，塞在黑色的長褲袋裡，然後略帶酒意的、一路踉踉蹌蹌的顛回來，因為，我家的巷子很窄，有時難免會因為步履不平穩，讓長褲袋裡的酒瓶，不小心撞擊到花崗石壁，發出陣陣的聲響，尚未入睡的我和嬸婆聽到了，祖孫總是相視而笑，心裡都暗暗覺得好笑，因為，伯父年紀都這麼大了，還怕家人數說他喝酒，其實，這在我們家，可以說是公開的秘密；後來，嬸婆才跟我吐露實情，原來他是怕我父親發現，怪他成天只知道喝酒。

我小時候的家境，如果用「家徒四壁」四個字來形容，我想一點兒都不覺得誇張；我跟弟妹們的衣服，總是如同阿兵哥換防一樣，一個移交給一個來穿，老大不能穿了，就移交給老二；老二不能穿了，就移交給老三；如此，一個傳交給一個，像接力賽一樣，一直傳交到破得不能再穿了，才肯忍痛割愛。

到這步田地，破衣服尚有利用的價值，節儉的父母親，就用他們來當做擦手巾，有時，也會當作擦地板的抹布；反正，只要我們想得到的用途，大人是早早就想到了。

我從小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久而久之，勤儉樸實，很自然的變成我的生活習性，一直到現在，我的日常所需，還總是有進無出，我寧願讓物品一樣一樣的堆積如山，也不願意把他們給丟棄掉。

太太慧黠，知道我這個根深柢固的陳年習性，在她認為，反正屢勸也勸不聽，屢改也改不了，乾脆就趁我不在家的時候，偷得浮生半日閒，把她看起來礙眼的物件，耐心的一一整理過後，這時，她馬上搖身一變，活像判官一樣，凡是她判定沒有用途的，就都會給掃地出門。

我回家後，他也從不動聲色，守口如瓶，一點聲息都不讓我知曉；等到我無意中發現寶貝的物件怎麼不翼而飛了，詢問的結果，換來的總是她那一句話讓我啞口無言的回答。他說的是：「你這個人啊，龜首也惜，龜尾也惜，就是老婆不懂得珍惜！」往往讓我無言以對。

想一想，也對，自己和太太結婚二十多年來，我對她，確實是有很多愧疚的；我身體不舒服時，是她不眠不休的在照顧我；我惱人的痛風發作時，整夜輾轉反側、徹夜難眠時，是她在一旁陪著我，讓她幾乎一夜未能闔眼；而換成是她不舒服時，我總是馬上「升格」為醫生，請她要注意這個、留心那個，二十多年下來，我所說的話，幾乎都可以製作成錄音帶，她聽都聽厭煩了，光說不練的結果，太太的病痛是日深一日，一直到現在，她有病痛時，乾脆就不跟我提起，免得我又要充當醫生，害得她又要啼笑皆非了。

伯父生前，我一直很孝順他老人家，連帶的，太太也跟著我非常孝順伯父，我們夫婦對身體養護的理念儘管不同，但是，我們卻有一個共同的信念：「趁伯父還能吃食時，多孝敬、孝敬他老人家，將來才不會有所遺憾！」多年來，我們對待伯父如此，對待四嬸婆、父親和母親，又何嘗不是如此！就因為我們一直努力奉行著這樣的約定，所以，對待至親，我們一直沒有什麼好遺憾的。

前幾天，農曆十月初八日，是伯父九十七歲的冥誕，我又想起他老人家生前的種種，特別是在他晚年，他為病魔所苦時，所做一些荒唐行為，譬如說，他在某幾個下雨的夜晚，竟然瞞著家人，偷偷的跑到天井裡去淋雨，當我發現後，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傻，他卻說：「我是想淋雨淋死自己，可是就偏偏淋不死，又有什麼辦法？」伯父的話說得絕決，我這個做姪兒的，每一想到這兒，就是一陣陣的辛酸、一陣陣的難過與不捨。

行文至此，遙望蒼穹，瑟縮的晚秋，已有幾許涼意，不知敬愛的伯父在天之靈可安好？僅能敬謹的懷著一顆虔敬的心情祝禱他，希望伯父在極樂世界裡，永遠健康快樂，沒有煩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