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區大學的書法課已進入第四個學期了，開學之初老學員曾告訴我：「第一學期學楷書，然後是行書、隸書，現已是第四學期了，是不是可以來點新的？」我看學員興致極高，雖也深知「緊吃 破碗」的道理，為了不讓學員失望，特別找來王禔「說文五百四十部首」和另一本奚南薰的篆字做範本。先請班代表顯吉聯絡影印並裝訂成冊，乍看之下不失精美。我就這樣領著他們走進小篆那一絲不茍，端整莊嚴的世界。

王禔的篆字說文部首，字體清晰，筆畫勻稱，用筆不急不徐，對於初學者來說是再好不過的範本。至於奚南薰的篆字，那是我二十多年前同杜忠誥老師學習書法的啟蒙帖，這本帖子筆力遒勁，形態挺拔。依稀記得當時我就是按著它給的規矩，一筆一畫的依樣畫葫蘆，都虧老師的指引，讓我建立了一些基礎，也才能在隨後返鄉的島居歲月裡去發揮，去探究。

憑藉著當時的一些基礎，在往後這一段不算短的歲月裡，篆字書寫也成為臨池生活的一個項目。我臨寫過的碑帖有：繹山刻石、瑯琊刻石、石鼓文、清代書家鄧石如、楊沂孫、吳讓之等的篆書法帖也多所涉獵。這種關著門臨習，自得其樂的方式，確實有些收穫。只是此時此刻我卻處在「好為人師」的情境裡，那種隨意而為、自由玩樂的心情頓然煙消雲散，想到必須在學員的眾目睽睽之下去傳承解惑，似乎容不下自己有一點閃失的。但到過來想，何嘗不也可以利用這個教學的機會，提振心思，好好的在小篆這個區塊深耕一番，一則消除內心那種面對學生時的「虛怯」感。另方面也可以將在篆字上原來就想做而一直未能如願的部分來個彌補。

究竟什麼是我篆字上尚未圓的夢呢？能用熟練的中鋒筆法，能勻整的寫出每一個筆畫，能抓住長而對稱的字形，能表現出篆體的雍容華美：：：這樣難道還不夠嗎？俗話說「功夫無撇步，勤練就好」，我不敢說這一部分已經達到百分之百，但因經常的手不離筆，成效倒也差強人意。只是這樣的努力是在學筆法、習字形，若一直深陷其中，只能永遠抄襲古人，在拾人牙慧的陰影下討生活。如果只是為擷取篆字的中鋒筆意，去豐富自己其他的書法體勢，那也就另當別論。但若是想用篆書無礙順暢的自運一首詩篇或一段短文，那就非得在與篆字相關的其他方面下工夫不可。

大學時代雖然不是國文系的學生，但自從臨習篆書之後，也特別跑去修了一年六個學分的文字學課程，在許錟輝教授深入淺出的薰陶下，才對文字的來龍去脈有些初淺的認識。這陣子為了讓自運篆字的夢想成真，特別再把當年讀過的許慎「說文解字」、文字學講義、篆隸大字典擺在案頭，附帶選了幾首熟悉的唐詩，認真的自我測驗了一下。此中因先前曾臨過王禔和楊沂孫的篆字五百四十部首，大部分的字是可以馬上用篆體寫出來的，但仍有少數存疑的字(包括假借用字)，便得借助案頭那些「寶典」了，經過一番「翻查」的折騰，倒也能湊合出一首有模有樣的篆體短詩來。好啦，第一張的艱難已經跨過去了，俗話說：「有一就有二。」接下來我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一張一張的往前推進。

我以一天一張至兩張的速度將端整莊嚴的篆字，規規矩矩的寫在不久前自廈門買回來的「尺八」(約225公分)長條彩色宣紙上。寫完之後正巧漢昌姊夫要去大陸旅遊，特別託他幫我帶去先前就認識的廈門聚文軒裝裱店。一週後他返金，竟然也將我裱褙好的書法攜回來，這真是令我喜出望外。回想這二、三十年來，每年我幾乎都會用不同的書法體勢書寫一些作品，只要作品看得順眼，就先擱下，這無關好壞也不為展覽，就當作是一個記錄吧！我一直堅信「凡走過的必留下痕跡」，生命的可貴正是不同的階段會有不同的面相，今日的相貌，明日回過頭來看仍有其可愛，可取之處，何況明日說不定再也寫不出今天的那一份羞澀與天真。

八張著新裝的篆書大字佔著四樓的一面大牆，朋友來時還不忘邀約上樓欣賞，有那麼一點自我陶醉的意味，而更多的是可以「自找麻煩」，好好的挑剔修理自己一下。當我的心思還處在這孤芳自賞的情境時，豈料有一天書法學會陳理事長添財先生突然告訴我：「11月中旬會裡策辦的書法展，有些小麻煩，往年的書法家聯展，我們只要佈展第一展覽室就可以了，但今年的『筆墨相親──兩岸三地書法聯展』，文化局要我們把樓下的一、二展覽室全部扛下，這與先前的規劃有落差，可能要找救兵了。」身為總幹事的我如何能置身事外？隨即聯想到那八張字正好可以藉此野人獻曝，當下就向理事長建議，萬一作品不夠，可以從經常臨池的會友中去徵詢，尋求協助。

現在這個書法展已近尾聲，回想這次展覽的動線安排，主要是將金門籍(包括會友、非會友及旅外)書法家琳琅多變的作品，懸掛在第一展覽室的前段。中間走道兩側的牆上，則由台北、高雄市姊妹會和廈門市閩台書畫院，兩地的書法家作品各佔一方，彼此相望。這正好給兩岸的書法有一個近距離的接觸，孰優孰劣，見仁見智，但不同的生活時空產生相異的書法風貌卻是事實，這種逸趣各殊的味道，提供臨池者互相學習觀摩的好機會。

第二展覽室仍有一部分金門籍書家的作品，但也有一部分即是我先前提到的救火部隊，包括陳理事長、敏達、國粹、鼎仁、水團、明標諸會友皆毫不吝嗇的拿出一堆佳作來參與。我那八張廈門裱褙的篆體唐詩也躬逢其盛，展覽期間我去了好幾回，看看別人也想想自己。對我來說，第一次以自運的篆書參加展出是一個新的體驗，如果能因這次的因緣，讓自己在篆書的這一領域有些長進，實在也算是美事一粧。只是這樣一頭鑽進去，雪球將愈滾愈大，哪一天說不定又想將大篆、甲骨一塊納進來，到那時候，日子恐怕還有得忙呢？

社區大學學員一個不經意的提議，讓我重新面對篆書。上課的時候，當我的手握住朱紅的毛筆，一筆一畫的批改學員的作業時，不只看到他們的進步，也看到那銳意追求，期待完美的用心。學生用功老師還能偷懶嗎？進步經常就是發生在這種良性互動上頭。可真沒想到，我人雖自教職退下，但近三十年積累下來，一時還改不掉的「好為人師」習性，竟然會是推動自己往前走的動力，此刻那句「教學相長」的話語，特別點滴在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