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文學的饗宴
─「海島與文學的對話」文藝研習營有感
前言
(最近文化局積極辦了一序列的青年文藝座談,從八月到十一月,二十個作家、名編輯接力登場:渡也、蔡振念、須文蔚、路寒袖、成英姝、陳憲仁、焦桐、季季、張國立、陳宛茜、南方朔、向陽、陳義芝、鄭清文、蘇偉貞、王文興、羅智成、楊錦郁、吳鳴、余光中,讓我不禁憶起了兩年前參加的那一場文藝研習營。人說第一次總是印象最深刻,於我尤其貼切。第一次得以親炙如此多大師,怎能不戰戰兢兢的學習,勤做筆記,抄寫之下,也讓我的思想如江河奔洩,不可遏阻,激盪出更多的想法。這次更感受到文化局推展地區文藝活動的熱誠,心想不如將之前做的筆記重新整理一番,不揣粗陋的野人獻曝一下,或許裡面關於寫作的基本理論、文學作品的賞析品鑑等看法,能對有心參與文藝活動的人有些助益。)
我一直相信,很多事的發生都是因緣,所以我珍惜每一次參加活動的機會。原本八月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號研究所要上課。故雖幾天前在報上看到要舉辦文藝研習營的活動,也只能感嘆要錯失一個聆聽文學之美的機會。但二十一號下午,遠航的飛機出了一點狀況,導致在台北的老師沒辦法坐飛機來金門教書,心中百味雜陳,一方面感謝飛機的出軌沒造成任何傷亡,一方面對於研究所課程的延後有點失望,因為九月要開始上班,一邊唸書一邊工作會比較忙。但是一想到有機會可以聆聽那麼多在文藝界有名的前輩來金門授課,心中竟有一種類似幸福的喜悅噴湧而出,所以,雖然沒有事先報名要參加文藝營,在二十三號早上,仍是鼓起勇氣走上文化中心三樓的演講廳,忐忑不安的心情就向迴旋的樓梯不斷迴轉延伸,到了門口還是徘徊卻步,只見一親切的中年人向我笑了笑,這一笑迅速地驅走了我內心的遲疑與不安,我,輕輕的走進會場,結果,卻馱著比想像中更為豐厚的行囊回家。我想:若不趕快和身邊的人分享這沉浸在文藝世界裡的豐盈喜悅,這行囊一定會暴裂開來,那後果可不堪設想,所以,只能心不甘情不願的打開行囊(因為這如瓊瑤玉露般美味甜蜜的東西、我真的好想好想、超想一個人偷偷的躲在清新的早晨、涼爽的午後、或者靜謐的夜晚,好好私自品嚐享受一番,那滋味,一定會令我飄飄欲仙的。)唉!
一、吳鈞堯老師:
第一位講師是吳鈞堯先生,他算是金門籍的作家吧,雖然在金門只住過十二年,小學畢業後就隨家人遷台,但對於金門的情感卻不曾被歲月磨滅,在睡夢中,或夏日午後走在台北的街道上,金門,總在他的腦海裡無時無刻的翻騰翻滾,終於,他把情感化為文字,寫了一本名為︽金門︾的散文集,也因為這本書,他跟金門的距離更接近了,感情也更實在了,就像真正的又踏回金門這塊土地上;也因為這本書,讓我們也更了解與熟悉他了。他,不再只是幼獅文藝的主編,不再只是遠遠在台灣海峽那一端的人,而是真正回到了昔果山,回到了朝思夢想的金門,回到了金門鄉親裡愛好文藝者的心中,在看到他的同時,我竟不自量力的湧起了一股與有榮焉的感覺,是同屬於金門的血脈在震動吧!
吳老師的講題是「小說創作的十大題問」,他以一種比較閒話家常的方式來談,一開始就以半開玩笑的方式,和我們說出了他坦然自若神情下,所躲藏的羞怯因子,「剛剛看你們的自我介紹那副從容的模樣,我真的很佩服,以前當要自我介紹時,我總會從前十個人開始在心中倒數:十、九、八七六::::,越接近要介紹自己時,心中越緊張,就像有人在心中敲鑼打鼓般,讓人感到煩躁不安,更像是自己將要被綁赴刑場般緊張失措,終於輪到我說了,我也只會說『大家好,我叫吳鈞堯。』然後馬上坐下。」其實大部分的成員都蠻羞怯的,吳老師一番比大家「更羞怯」的自我透露,真的給了學員莫大的鼓勵與信心。
「轉學到台灣讀國中時,因為剛好錯過學校的智力測驗,就被分到了放牛班,學期成績出來後,我又被轉到第三好班,然後是第一好班,結果又是好班的倒數五名」吳老師以輕鬆的語氣說著,或許是走過了,一切已顯得輕鬆平淡,可是,我想那時老師的心情一定是起起伏伏,就像坐雲霄飛車般不安定。從放牛班的第一名到好班的倒數幾名,然後考上了南港高工,他形容那時高工的老師上課是對著天花板講課的,無聊的上課氣氛讓他學會在書本上塗寫東西,或者寫一些給女孩子的情詩情話,也追到了一些女孩子。他開玩笑的說,寫作是交往異性一個很好的武器,所以會寫作的男生很吃香,要多練習。「那時的信紙沒像現在的信紙這麼漂亮,我寫給女孩子的信還是那種粗略的十行信紙,沒有花開、也沒有一隻鴿子飛過的圖樣,可是,在寫信的同時,卻彷彿聞到百花綻放的芬芳,一邊寫一邊憶著心儀女子的神態舉止,是一種莫大的甜蜜。」寫作給了吳老師一個情緒情感流轉的出口,所以當年輕氣盛的同儕常常照三餐打架滋事的同時,吳老師卻在寫作的天地裡找到了一處桃花源地。
當兵時開始認真寫新詩,報名聯合文藝營時,被輔導長知道他對寫作的興趣,故熱心的鼓勵他參加國軍文藝金像獎,後來又參加了耕莘寫作班,更促成了與顏艾琳老師的美好姻緣,文藝的路也一直持續下來,︿金門﹀散文集出版後,讓老師認識了更多金門人,不同於以往回來的孤獨與落寞,這又是寫作送給老師的另一項意外禮物。因為喜愛文學,也因為對年輕寫作者的熱心,後來竟被推薦為幼獅文藝的主編。
文學帶給老師的總是一次次的驚喜:跟一群文藝愛好者的結識,地球另一邊的南非之旅,日本本棲市的參訪::::老師又用心的說了一大堆寫作帶來的好處:小則修身養性、培養敏銳的觀察力、讓思緒變得更清晰,大則功成名就,被聘為榮譽教授、演講滿檔,甚至得諾貝爾獎等等。似乎怕文學的花園沒人澆灌,或者希望金門這塊原生的土地多長出一些熱愛寫作的人,老師不諱言的參雜一些寫作可帶來的功利性目的,真只能用「用心良苦」四字來形容。
吳老師畫了一些關於小說要素的圖:以主題排在最前面,大括弧之後緊接者寫了人物、情節、時空背景、場景、對話、敘述、描寫等七項。說到人物,老師說到成功的小說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如︽飄︾(亂世佳人)一書,驕傲堅強的郝思佳,風流多情的白瑞德等,而現代的小說令人印象深刻的人物越來越少了,言談中不免流落出一點感嘆。說到場景與時空背景,時空背景是說整個大環境對小說人物或故事情節的影響,如清朝的人會有怎樣的思想?怎樣的穿著打扮?遇到什麼事會有怎樣的行為?而場景是小說中出現的一些小地方,可也和小說的情節環環相扣,如李昂先生所作的︽殺夫︾一書,書中的洗衣場景是村人們聊是非的地方,殺夫女主角殺夫的動機除了丈夫的粗暴無禮外,女人間的閒言閒語對她的傷害,何嘗不也是另一塊磨刀石,讓他把殺夫的刀磨得更犀利。所以不要小看小說的小場景,它是深刻化小說技巧的方法之一。
說到描寫的部分,就像一張圖畫的顏色,有加重渲染的效果。如張愛玲的小說,一個婦人出現穿著怎樣的服飾?戴著怎樣的耳環?表情如何?姿態如何?都寫得很細膩,就像這個人真的走到了你的眼前。如此的描寫才會讓人印象深刻。所以老師說了「當你能對平凡無奇的盆栽寫出至少三百字的描述,你才有能寫出一篇好小說的資格。」淡淡的一句話卻重重敲擊了我的心,小說,似乎不是一蹴可幾的事。
可是老師的話鋒一轉:「日常生活中的事其實都可入小說,像我以前年輕時夢想和北一女的學生交往時,就寫出了一篇一個憲兵暗戀北一女學生的故事。而每天從新聞媒體看到的社會事件,只要加一點想像,與一些寫作的技巧,就是一篇小說了,多寫多練,先寫再說,也許有時你想寫A事件卻變成了B結果,就像想做蛋糕卻做成了麵包,這時你又多了一個題材,又可多吃一塊蛋糕,這不是也很有趣嗎?」好似猜透我的心思,老師又把小說的寫作說成了一項容易又有樂趣的事。
說到「姿態」一事,就是用怎樣的態度來寫小說,如有一個人寫國父和宋慶齡女士的愛戀與情慾故事,就是以一種挑戰權威的態度,得到讀者的反應會比較多。又如朱天文寫了︽荒人手記︾一文,不像小說,反而比較像小說論文,就是用很多人的說法來解釋同一件事,文裡也沒有特別的人物,卻得名了,就因為他以一種反小說的姿態來寫,也為讀者與作者提供了一個新視野。我想:寫小說或讀小說真是件有趣的事,似乎可以見到很多不同的風景,聽到很多不同的聲音,甚至經歷多種人生。就像在聽演講的當兒,我的思緒總在老師的話語裡飄來盪去:一會兒似乎見到了身材曼妙的郝思佳為了參加宴會,黑奴要他穿一件漂亮卻腰圍很小的裙子,只能拚命束腰,吵吵鬧鬧的那一幕,一會兒卻見到張愛玲先生孤燈寫作的神情:消瘦的臉頰、有點紛亂的鬢髮,卻透露出一股堅毅的氣氛。如果說有一種神奇的工具可以把人帶往各種繽紛或者怪異的地方,我想:就只有在閱讀與寫作的時候了。
最後老師勉勵我們要有寫作的企圖心,要以知名的小說家為榜樣,為了要超越他們,一定要讀過他們所讀的,超越他們所看的。冥冥中可以感覺出老師對文學的企圖心很大,希望個性閒散的自己也能以此話為標竿,對文藝有更大的期許,有句西諺好像說「把目標定得像太陽一樣偉大,或許不能企及,但達到的成就一定比沒定目標時還大。」倒是很棒的,一句可以激勵人的話。
二、吳明益老師
吳明益老師的講題有︿自然寫作的特質與寫作﹀及︿現代小說中的影像技法﹀,其中一篇的筆記及感想已在金門日報發表過(見九十四年一月九、十號),故這裡只節錄第二堂課所講的內容。
第二節的︿現代小說中的影像技法﹀裡,因為放影片的機器仍然未修理好,老師就和我們先說說幾種小說的寫作或觀看手法。如所謂「冷的觀看」,就是以素描式的鏡頭語言來陳述心境。平鋪直敘的手法,沒有激動的感情氾濫,可是在冷靜的敘述下,引起的震撼力更大。老師引了一段文章:「他走到那個手的指示標誌時,已經過了正午時分;他轉到一條小徑上,沒多久,就進入一個已經被棄住的公寓住宅區。當他爬上一個山峰,看見遠處一間低矮的白粉牆農舍時,太陽已經要下山了。農舍再過去則是一片參差起伏的公寓住宅屋,依著逐見升高的地勢,連接到山麓的丘陵地帶;再過去,就是山壁黑暗的陡坡了。他走進那間房子,前後繞了繞;百葉窗都是閉闔上的,卻有一隻岩鴿,從屋頂一面已經碎裂的山型牆缺口飛了進去,牆裡的木料露了出來,而鍍了鋅的屋頂金屬板也彎曲了,一塊鍍鋅板單調地在風中拍動。屋子的後面是一個多石的花園,裡面好像長不出什麼東西。那裡也沒有他想像的什麼舊馬車房,但是卻有一間鐵料和木頭搭照的小屋,旁邊是一個空的養雞場,格狀鐵絲網上吸粘著好些黃色塑膠紙袋,隨風飄送。屋後逐漸升高的地上,立著一個沒有頭的抽水唧筒;而更遠些的草原上,第二個抽水唧筒的翼瓣,閃著反光。前門和後門都上了鎖。他用力猛拉一扇木板套窗,原本緊扣的鉤子就鬆掉了。他用手圈住眼睛往窗裡看去,卻什麼也看不見。」(︽麥可.K生命與時代︾(Life&Times of Michael K)J.M. Coetzee,程振家譯,2000年10月25日,台北,天下遠見出版社,頁80│81)。
這是敘述在因種族鬥爭裡,黑人被白人解僱後,黑人母親仍不氣餒的告訴兒子說:沒關係,家鄉土地肥沃,只要灑下種子,就有滿滿的穀物可以收割。經歷千辛萬苦之後回家,母親卻在途中病死了,只剩兒子孤伶伶的回到家鄉,望著蕭瑟破敗的景象,作者並沒有寫出兒子是多麼悲傷失望,只是藉著兒子目光的移動,來點出他心中的失落與寂寞:從被棄住的公寓住宅、山壁黑暗的陡坡、岩鴿從碎裂的山型牆缺口飛了進去,牆裡的木料露了出來、屋頂金屬板的彎曲::::到什麼也看不見。從有到無,從破落到黑暗,目光來來回回蒐尋,想看的卻什麼也看不見,原本對家鄉抱持著極大美好的想像,到此一切落空。雖然作者未曾著墨於主角的心情是如何的憂愁鬱悶,可是讀者卻能深深體會到他的鬱結。好像讀者就是主角,主角的目光就是讀者的目光,主角的心情就是讀者的心情。這是因為作者用「冷觀看」的筆法來寫,不把主角的心情直接寫出,更讓我們有一種把苦悶憋在心裡、不能言說的痛苦感。這就是冷處理的成功處。就如侯孝賢導演的片子,常常把一個畫面拍得很久,就是為了要醞釀觀眾的情緒,使氣氛達到高潮。
「另一種是動態的抽象實像情緒:蒙太奇的手法」即一種剪接或暗示性的畫面,讀者或觀者運用想像把故事連貫,也因為想像,所以故事的伸展空間大,因為想像是無窮盡的。例如要說明恐懼戰爭的心情,也許前一個畫面拍攝一雙恐懼的目光,下一個畫面拍攝巨大無比的戰車,或汗流浹背、滿身塵垢的士兵,就會讓人想到戰爭的無情與殘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