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被家長領回的孩子
那年請調回家鄉的高職服務,有天晨間在校門口執行交通安全導護時,一輛軍用吉普車突然停在我身旁,駕駛座上年輕挺拔的阿兵哥跳下車,直挺挺立在我面前,右手行舉手禮左手持報紙:「報告教官,您早,我送份報紙給您看。」我回禮後,望著他雙手遞上的報紙,遲疑地沒立刻接受,質疑地問他:「小弟兄,你是::?」他恍然大悟笑著說:「事隔三年多,我長高也變壯,難怪教官認不出我了!教官您仔細看看,我叫吳開平,那個常常被家長領回的孩子就是我呀!」我拉住他的手,瞧他那張大大的黑臉龐,聽他大啦啦的嗓門,思緒一下子拉回到虎頭山上五味雜陳的那段日子::
沒錯就是他,當年那個讓我天天費心思傷透腦筋的臭小子!
剛考上教官就被分發到當地人人聞之皺眉頭的奇特班級,號稱高工實驗班。報到的第一天,班主任召見,說了一段讓我印象深刻的話:「我們這個班成立的宗旨是收容榮民輟學的子弟,不要讓他們成為社會的邊緣人。記住學生不能退學,更不可以開除,最重的處分只有請家長領回。領回不是把他排斥在校門外,是希望回家冷靜一段時間,經由家長親情鼓勵後再重回校園。總之要想儘辦法,幫助他們成為有用的人。」於是,我銜了「不退不除不斥」的使命,周旋在近五百名學生的漩渦中,有歡樂也有淚水。
在部隊帶領老兵,陣仗雖多但背後有軍法撐著,關鍵時刻老兵大半知所節制。如今面對絕大多數在正常學制下已無法教導,校規對他們來說是不存在的老兵兒子,除了用愛心跟包容,幾乎無任何法理可遵循。從資料中瞭解,學生並無大惡紀錄。普遍功課成績差,泰半抽煙吸膠,因為從小家長無力照顧,低成就的挫折產生自卑又自大,稍受刺激即引暴力傾向,表現在行為上喜個人單挑鬥毆,更壞的成群結黨打群架造成傷害。十五六七歲的孩子,像張白紙,被什麼顏色污染就成什麼顏色。
不一樣的學生,當然要採不一樣的方法。改變氣質須從純化環境開始,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採取軍事管理,全部學生集中住校,三餐大伙房供應。訓導人員分設教官與舍監,兩者最大不同與分工,教官扮演體制內軍訓教學,心理輔導與校外輔導角色,舍監執行宿舍生活管理,包含體制外不鼓勵但必要時在不造成傷害下之適度體罰。六位舍監均為退伍軍人,高頭大馬狀似兇神惡煞,對小毛頭頗具震撼力。除週六下午及週日可外宿探親外,每天早點名升旗,日間上八節課,成績好壞其次,重點是職技訓練,開設汽修、模具、電子、機械、木工等專長學科,要人人學得一技之長,從職場找回自我。晚自習到九時半,十時點名熄燈就寢,半夜不定時查舖。就算如此嚴格管制下,還是發生有人半夜爬牆去彈子房或溜冰場鬼混,與人發生爭執,被不良少年圍困,走投無路打電話向教官求救,深夜由我帶警察去解圍的案例。校內大過小錯屢勸不聽者,送辦公室個別看管寫心得,情節嚴重者安排陪班主任上班寫報告,仍無悔意再通知家長領回一週或兩週。那個黑臉的大聲公,有次被罰家長領回兩週,回家才第五天就被追殺無處安身,不得不自動提前返校保命,那些在校門口叫囂的流氓,還得由我出面才把事情擺平的。
學生的精力須有正當管道疏導,當年有項課外活動值得一提,耗資數百萬元組成百人鼓號樂隊,特商請台北名師南下每週指導兩晚,同學興趣培養出來後,夜間練習成為大家最愛的熱門項目。訓練成功受邀參加地區慶典表演,聲譽日隆受到矚目,雙十國慶更長征總統府前表演,激發出的榮譽感與團隊精神,感動了家長的心,也成了導正學生的最佳利器。
一年全心付出,原本清瘦的我,體重整整掉了五公斤。學生漸入佳境,卻苦了我這個拋家棄子的輔導教官,每天清晨天未亮披星上山,深夜頂寒風趕月摸黑回家,半夜接獲電話,不管刮風下雨立即奔赴現場處理。想想師者之所以受人敬重,不正是因為那是份不求回報的良心志業嘛!大黑臉在家鄉跟我不期而遇的場景,十幾年又過去了,想想這些孩子現在應該都是社會的中堅份子。當年我們沒有放棄他們,相信他們沒有理由自外這個社會,除了致上深深的祝福還想問問:「你們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