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頭寫生歸來
上月底某日敏達來電說張國英返鄉,兩人正在「塵閣」(敏達書齋名)小敘,要我過去相會。一聽到好友回來,歡喜的心讓我三步併兩步的直奔庵前。路上想著:現不是還在學期中嗎?國英為何跑回來?見了面才知道他是因為明年元月底將在小金門「金瑞成藝廊」舉辦畫展,想以畫那裡的景物為主題,這幾天要跨海寫生去,希望可以結伴同行。
十年來,只要國英一出現,敏達和我總會自動的湊成「寫生三人組」,當然畫圖是主要的事,但一路上彼此間的談笑,所製造出的言語火花,常給生活增添一些樂趣,一些回味和思索。想到這,所有跨海寫生可能的不便,就自然的拋諸腦後,先去再說吧!
究竟為何要去南山頭?我也說不上來。只記得幾次去小金門,永善、松柏都會帶我到海邊走走,每次玩過,總覺得那裡的海岸綺麗多變,有著神秘的氛圍,給人諸多想像。這趟寫生,我因事只能在第三天才有空陪同,那天到了九宮碼頭,敏達的高中同學,現已退休的林國明老師來接船,因國英決定持續昨天的工作,國明兄便把我們載到青岐的南山頭海岸。
抵達現場,只見一大片的紅土層,凹凸不平的地表,被風雨長期侵蝕過的溝壑,韌性的木麻黃隨風招展,成排成列的瓊緊緊的附著在鬆軟的山壁邊緣,耳際的東北風呼號不止,眼前的浪頭轟隆不絕。這莽莽榛野,看不到半點人工斧鑿的痕跡,正是畫者心中的最愛。就這樣,這顯露十足樸拙原味的地方,便成為我小金門寫生的起點。
幾株長年站在海邊的木麻黃,早已被烈日強風折騰得扭曲變形,它們究竟是自然繁衍或是人工種植?已不得而知。只見它們昂然挺立在崎嶇不平的紅土地上,蒼翠的枝葉,在滿地紅土的襯托之下,特別鮮明沉厚,這種紅綠的對照使人迷戀。想到國英和敏達已努力過兩天,自己非加快腳步不可,隨即找著一個可依靠的小土堆,就定位後思緒便不自覺的跟著眼前的景物啟動,手上的畫筆則隨著思緒的起伏跌蕩,時而急速,時而緩慢的在紙面上來回奔竄。
先大致把樹的外形確定,再分出枝葉前後穿插的空間布局,堅硬的枝幹得用蒼勁的粗線條,輕柔的綠葉則須淡淡的帶過。樹下正坐著兩個辛勤工作的人,一個面北,一個向南,面北的敏達正細心的刻畫著不遠處兩株奇形異狀的木麻黃樹頭,向南的國英則對著那片延伸入海的嶙峋怪石情有獨鍾,但這時候他們對我的最大意義卻只是我畫中的一個景物。敏達正面向我,只要將他那正字標記的鬍鬚處理妥當,任誰都會認得那是唐某人。國英坐在樹的那頭,背對著我,見不著面容,但他經常微翹的髮根,卻也有另一種風味。大夥經過一番廝殺,中途起身小歇,自然也不會忘記看看彼此的畫。
敏達仍延續著他那一貫精緻細膩的風格,即使是炭精的素描,也不脫水墨畫的韻味。看他頂著風,把玩著手中的筆,觀察、思索、描繪、塗抹等一連串的動作,周而復始的進行著,兩棵老樹頭竟能讓他琢磨個大半天,這到底是造化的精采?還是畫者纖細的性格使然?抑或兩者都有?一時之間也說不上來。國英則憑恃著深厚的學院造詣,直接的帶著毛筆、宣紙上陣。元月份的展出有時間上的壓力,這回看不到他像以往四處游走的悠閒模樣,有的只是一心一意的取景,對準目標後就振筆直「畫」,毫不猶豫的。他那與生俱來化繁為簡的氣質,總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抓住景物的精髓,這本事讓他常能在相同的時間裡,有最好的成績,一天畫個四五張,猶如囊中取物,輕而易舉。
看我的畫時,兩人都愣住了,怎麼兩個聚精會神的人,才一下子功夫都被我任意擺佈的放在圖畫裡?敏達笑說:「畫我可以,但模特兒不是免費的,什麼時候用請客來抵償吧!」一旁的國英自嘲著:「兩個傻子正在師法自然呢!」我趕緊接腔:「不是兩個是三個,還有我呢!好啦,這張畫今年底第八回『驅山走海』年展必將出現,標題就叫做『驅山走海‧師法自然』,也算是對咱們在此風吹日曬的一個見證吧!」
「驅山走海‧師法自然」這是一句多麼深刻而有力道的話語呀!
為了這句話,我們暫且放下手邊工作,三人就在樹下抬起槓來,我先發難:「自我重拾畫筆,這十年來,可以說一大部分的生活重心,都是繞著這八個字在轉,有苦有樂。只是藝海茫茫,也不確知何處是歸鄉?但一路下來,總覺得這樣一種『親臨其境』的繪畫方式對我真的管用,畫藝雖不怎麼精進,熱切的心念卻不曾稍減。我會在兩年前毅然自教職退下,多少也和這八個字有關,退下並不是對生活的畏怯,而是想更認真的抓緊精力尚佳的生命時段,做一點自己喜歡的事。這些年確立了方向,又幸運的碰到你們這些志趣相投的朋友,使我在追尋的過程裡,沒有那種四顧茫然的孤寂感。」敏達欣然同意:「每個人都有著不同的生存理由,我的很簡單,那就是傾聽內心的聲音,退休、字畫、盆栽,乃至於今日的放懷南山頭,無不都是那根心弦所彈奏出來的曲調,我只是按曲吟唱罷了。」話題一打開,有理念的國英豈能示弱:「路子走得怎樣都不要緊,到了這個年紀還能堅持理想與方向,即使馬虎的生活也不至於危害社會的。只是我很珍惜這樣結伴的機緣,人難免疏懶,但有了夥伴,「求道」的意志會比較堅定,藝術也算是道的一環吧!每趟返鄉除了見見雙親,最快樂的事大概就是現在這樣了。」
正談得起勁,國英突然起身說著:「雖然坐在木麻黃下,但我們今日確有那麼一點松下論道的意味,該拍個照留念才對。」隨即輪流起身,獵取那大放厥詞的鏡頭。這時靠近復興嶼附近的海岸,潮水已退,正露出淺白的岩塊和沙灘。我曾看過烈中校長吳啟騰和主任林英生合著的「金門地質地貌」一書,知道青岐海岸南山頭,是由柱狀玄武岩構成的峭壁,有著氣勢雄偉的景觀特色,這裡也是金門群島唯一僅有的玄武岩區。有了這一層認識,今日造訪,能不一探究竟?三人便各自背著相機,沿著海岸線一路走去,左側是一望無際的台灣海峽,復興嶼靜靜的躺在不遠的前方,洶湧的浪頭像千軍萬馬般,一波接一波的打在腳邊生痕化石的岩面上,宏偉的浪聲充塞四宇,讓人見識到造物的雄渾與博大。此時我的雙腳正走在海水才剛退去,有著瑪瑙般晶瑩剔透光澤的生痕化石上,那些呈現在岩石上的肌理紋路,真是千變萬化啊!這不又是造化在雄渾寬博之外,顯現出祂細膩深刻的另一種神奇?右邊就是南山頭的懸崖峭壁,從青岐港一路走來,整個山勢幾乎都是成90度的垂直立面,岩壁的土石隨著海浪的侵蝕,不斷的崩解,故而壁面的質地肌理清晰可見。不同的是青岐那一頭被紅土層盤據,往南的這一端,則是紅土包著黝黑的玄武岩柱,當紅土風化,玄武岩塊也會隨著時間沿著節理崩落,海灘上一堆堆渾圓的黑石塊,即是這樣來的。
黑石、白沙、紅土、綠樹、浪頭、孤島、夕陽、彩霞,眼前這一切叫人無言以對。隨即再拿出相機,猛按快門。心想,我也是個經常出外旅遊的人,常聽人說「有大山才有大水」,這固然言之成理。但今日我卻在這彈丸之地,在這僅只有數十公尺高的南山頭,出人意表的撞見一般小島不太可能有的磅石薄山水氣勢,也莫名的興起一種「念天地之悠悠」的情愫。
因為傍晚五時,國英高中時代的同學,現任職於卓環國小的洪清漳老師,要來接我們去一個正在籌備規劃中的烈嶼鄉文化館參觀,只好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往回走。邊走邊告訴自己,一定要再回來,狠很的用我笨拙的筆觸,把此地的一切收錄在畫本裡。
烈嶼鄉文化館位在西路,鄰近卓環國小,是由原來舊的鄉公所重新整裝內部而成。該館由公所社會課負責規畫,林課長懂得禮賢下士,找來當地幾位退休公教人員,並結合一群熱愛鄉土文化的在職教師,群策群力,希望未來的文化館能兼顧本土化與前瞻性,提供鄉民和觀光客一個深度了解烈嶼的地方。素來烈嶼鄉人才濟濟,關於本鄉的一些自然和人文傳統資源,在地人必然較之外來者更為熟悉,一定可以規畫出一個讓人刮目相看的文物陳列室。至於二樓的展覽室,我們也答應明年三月份開館落成,若沒有接洽其他的展覽團體,「驅山走海」願意以描繪小金門的風土人情來承擔這項任務。這個承諾讓和我們接觸的福德、國明和清漳老師感到欣喜。有這些來自大金門同鄉的情義相助,開館那天一定是精采可期。
那晚由他們召集一群文教界人士在羅厝一家餐館相聚,小金門人的熱情在餐桌上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勸酒、划拳聲此起彼落。國英和敏達喝多了,頗有幾分「臉色」,我不勝酒力,雖想隨意喝,但盛情難卻,也乾了好幾杯,就這樣飄飄然的上了八點半最末一班船。
外頭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三個喝酒過量的人,本就不平穩的身軀,此刻就讓它隨著渡輪去搖晃吧!是誰說行船在暗夜裡,思緒就特別澄明,但微醺的人思路清不清楚,我可不確定!依稀記得在船上三人又沒頭沒腦的說了一堆話,從明代董其昌、清初四王談到八大、石濤,再轉到民國的徐悲鴻、齊白石、黃賓虹、李可染::::。藝術絕對是一件辛苦孤寂的工作,但有這許多典型在前,隨時牽引著我們的心念,這一生即使默默無聞,我想我們都不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