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
年歲越增,對童年的記憶越深刻,尤其在母親的褓抱提攜下,倍感溫馨,又怕對母親的點點滴滴,隨歲月剝落而淡忘,特為此文,留與兒孫懷念,下筆欲罷不能,每至感念處往往悲從中來,久久不能自持。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這句話大部分人都知道,但是對很多人來說,通常只是一種意念或一時的衝動,而父母對子女的等待卻是持續的。我的父親今年七十六歲,母親七十二歲,深秋之際,相偕到台灣探視兒孫,由於兄弟姊妹皆在北部成家立業,只有我遠嫁南部鄉下,母親一年二次到北部,我們都北上相聚,而父親幾乎難得離家,因此這次下南部來,對父親而言已事隔六年之久。我們一直不太敢承認,父親是否還有下一次六年可以來台灣探視子女。母親回金門後,牙痛拔牙導致牙床出血腫脹,吃藥因副作用好長一陣子身體不適,電話聯繫之後十分憂心,回家路那麼遙遠,母親又不捨我回去二天,來回奔波舟車勞頓,所幸不久漸癒,讓我鬆了一口氣。也突然驚覺,母親已進入視茫茫髮蒼蒼而齒牙動搖的階段了。但是她每天仍在屋旁種菜上市場賣,為精神寄托,也為兒孫熱熱烈烈的過著。
那年深夜
母親四十九歲那年,據說冥冥中有一劫數,因為她生病了,長輩們祈神問佛,而我們知道,應該是積勞成疾,腸、胃、膽、出血結石,多年的含辛茹苦,那一年許多症狀全出籠了。從此以後,她有多次進出醫院手術、住院紀錄,也曾中風過,住過三軍總醫院、空軍醫院、馬偕醫院、花崗石醫院、省立醫院。我想「久病床前無孝子」這句話,母親應略有體會吧!但她只說住怕了醫院有家歸不得的感受,更怕出院後為了近期檢查而四處寄居親友家,受人冷落的滋味。家在金門,遠在異鄉為異客,她說金窩銀窩還不如自己的狗窩好。那一種心痛我也體會過。我正值聯考結束,也曾陪著母親四處流浪一段時間,看盡世間冷暖。她二十多年前發願茹素,皈依道教,清苦自持,為了償前世債業,也為了替後代兒孫積德。
那年深夜,母親發病痛不欲生,我和大哥連夜送她去金門衛生院(現金門署立醫院),母親身體的痛,查不出原因,醫院不敢收,連夜要我們轉診到金門花崗石醫院。記得那年夜深人靜,醫院裡一條條長長黝黑的走道,我們奔波著,在櫃檯前辦著手續,聯絡救護車,忙進忙出,大哥幾乎崩潰了,他對我說他手腳發軟,因為擔心害怕,我們的心緊緊相連。那年我高二轉高三,大哥在烈嶼國中任教、二哥在台北中央黨部、三哥在東沙外島服役、姊姊在外工作、弟妹還小。
身體的不適,母親一直在住院治療,由父親看護,我們下課、假日有空就往醫院跑,醫院病床前不時的發出病危紅單通知,讓我們提心吊膽。然後,醫院要我們再轉往台北│三軍總醫院,大姊跟過去看護。正逢我高三那年,功課退步了,從資優班到普通班,三天二頭的請假,理直氣壯的連請假單都可有可無,甚至畢業考都打算缺席,告訴教官、導師,因為書可以不讀,母親只有一個。當時也曾經看過大哥寫一封請長假信給學校,說明老師可以不當,母親不能不顧,讓我淚流滿面感動不已。那一年大哥也曾因為二哥寄了一萬五千元回家,說明無法回來探視母親,讓大哥傷心落淚,如果母親不在了寄再多錢又有何用。
猶記醫院事
醫院裡總是傷心的多,歡樂的少,住院期間,母親從不掉淚而我卻不知偷偷拭過幾回。最早記憶應是五歲學齡前,也是母親剛生完小妹,坐月子期間,就開始工作洗衣做家事,受月子風寒,這是母親第一次入院,不懂事的我被家人帶去金門署立醫院看母親,一見母親面就一直哭,病房中的憂傷氣氛,又充斥著親友送的奶粉、蘋果、餅乾,讓年幼的我隱約中有些傷痛與期待。然後母親開始與醫院結下了不解之緣。
民國七十年(四十九歲)這一整年讓我們全家驚慌不已,彷彿她隨時將離我們而去。事隔五年,母親再一次因疼痛而入馬偕醫院全身檢查,發現膽結石,腸子爛了,數次手術讓母親飽受折磨。住院長達一個多月之久,我托公婆照顧幼兒,在醫院陪侍。由於母親長期茹素,營養不良,加上手術失血太多,身體一直十分虛弱,我們為了她病體的素三餐一籌莫展,每天不願其煩的勸她改葷食,終於讓步,並答應出院後修養期間初一十五茹素。記得那天午餐時間,我到淡水馬偕醫院巷子口買了一碗腰花湯,三鮮炒麵,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十多年來不曾聞過肉味,生了六、七個子女,一輩子沒有吃過麻油腰花,年輕時坐月子,婆婆用一捲麵線拌豬油已是福分,又不好意思吃完,婆婆不在了,家徒四壁,一家子嗷嗷待哺,更捨不得吃。母親一席話又讓我淚流滿面,更想到母親遠到南部幫我做月子,一日五餐菜色變化,麻油腰花豬心吃到膩,樓上樓下,熱騰騰湯水小心翼翼雙手奉到我床前,難忍風濕痛,又爬樓梯終熬不到我滿月提前回金門。
七十九年元旦前,驚聞母親中風,正在上班的我,臨時請假奔向機場,沒有機位從早上苦等到下午,不得返鄉,隔日又再試一次,元旦假期一票難求。然後家人通知母親已出院復健中,要我們稍安勿躁。二個月後,過年回到金門,母親靠著自己堅強的意志力幾乎已回復全癒,母親說她要自己站起來,走出去,不要靠別人一輩子,這就是母親的強韌,令人心痛又不捨,也曾威脅母親要好好愛惜自己,父親也說再一次住院沒有人要管她,但是母親畢竟是母親,想到的只是子 女兒孫。我也是母親我可以體會。
堅韌的生命力
母親是家中的精神支柱、經濟重心,我們一家大小全圍著母親生活,她從年輕到年老,如今七十幾歲仍任勞任怨孤苦生活,長大的我們告訴她,其實她可以悠閒過日子,遊山玩水,但是她說,這就是她的命,從小她母親幫她算過命,必須勞苦過一生。
每次與先生談及童年的貧苦生活,無疑的我的童年快樂的多,隨年歲愈大愈深刻,等自己也有了一個家,也當了母親,才愈想回到有母親的家,而回家的路是那麼遙遠,漂洋過海,舟車飛機層層關卡。
戒嚴時期的金門,民國四、五十年代,家家戶戶靠阿兵哥過日子。母親是一個女強人,在沙美大菜市場賣菜,一擔菜籃不只養活一家大小九口、還高學歷(在當時)、幫忙子女成家立業,曾經她赤手空拳踏進縣政府爭取經濟、為了生存,做市場軍人生意偷斤減兩,三番兩次,被警察局傳訊。餵養豬隻,由政府統一收購,集資還債,收購期間未到,母親一婦道人家往往提前至政府機構爭取。父親年輕賭博被管訓期間,他來回奔波、上下疏通。記憶中的母親,每天二、三點就起床準備到菜市場做生意,買空賣空,早上八、九點收攤,搜集蔬果菜葉煮豬食、趕著餵家禽家畜豬食,然後上山找柴火。因為睡眠不足,她永遠在工作也永遠在瞌睡中,多次因為打瞌睡灶台生火掉下差點引起火災被父親罵,加上田裡的工作,母親像個陀螺不停打轉。午後她一面餵小弟吃奶一面吃飯一面打瞌睡,晚間也是一面整理菜類一面打瞌睡,至午夜方歇。
年幼生活雖清貧卻有太多溫馨回憶。寒冬清晨,六點多母親先從市場趕回來幫我們穿衣服,帶著豆漿油條早餐回來,她身上長期的蔬菜味,夾雜油膩豆漿油條味,在冰冷的清晨透著絲絲寒意,溫暖我們的心,讓我一輩子都忘不了,成了母親永遠的烙印。早年農村生活家家戶戶皆清寒過日子,母親尤其是。原因是父親是獨子,父母早逝,內無叔伯照應、外無遠親相助,而先前養尊處優的獨子生活讓父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家中有一句話說父親:怕濕怕凍怕骯髒。而母親說他屬馬酉時生,命格好。一切生活擔子全落在母親身上,內無高堂支撐外無親戚相援。但是,人情俗事面面俱到。生日,她會幫我們煮兩顆紅蛋,立冬,她會殺兩隻自養的雞鴨,切成八大塊用中藥燉,一人一塊,男生吃鴨、女生吃雞、為我們補冬,她自己吃雞頭鴨爪。相較於現在的物質優厚日子,補冬已是過去名詞而母親仍一秉初衷。
過年時,三斤豬肉過一個豐豐富富的年。在市場工作的母親,一年只放大年初一,也就是說初一她可以睡到天亮,不必到市場做生意,但是,她還是一大清早天未透亮便起床準備拜祖先,長年的生活習慣,讓她到不用再上市場時、七十多歲了,仍永遠是二、三點就睡不著了。日子再困難,年還是要過,而且要歡歡喜喜的過,這是母親的生活哲學。因此我們童年,對年節是十分期待的,每個人有一雙新皮鞋、一套新衣服、還有五元十元的壓歲錢。除夕夜,我們會把新衣物掛在床面桿上,清晨三點聽到客聽、廚房母親的聲響就起床穿新衣,然後到鄰居家叫醒玩伴,那套新衣一直穿到初九天公生,才結束過了一個充滿糖果、餅乾、鞭炮味的歡樂年。到現在我已四十不惑,對鞭炮味仍情有獨鍾,歸屬另一層面的記憶。
現在年節對母親而言無疑是一種生活寄託,為了迎接返鄉的子女、為了兒孫而把每一次年節過的熱熱鬧鬧。早年生活困頓怕過年節,為了怕孩子看別人吃喝,她一樣費盡心思炊粿、包粽子。記得有一次,自家養的大鴨子跑出院外不見了,找了好久,母親篤定被別人收藏了,她上村中大路上高喊說,這是我準備要拜天公的,如果不怕報應就抓去吃吧,果然沒多久鴨就跑出來了,可見母親堅韌生命力。
母親的痛
「讀書是脫離貧窮最好的方法」,不識字的母親卻深諳其道。因此小學時,我們常藉口讀書而少擔了許多家事。民國六十三年左右,大哥考上私立東吳大學,家徒四壁負債連連,當時所有人、連當小學校長的唯一舅舅都反對大哥就讀,母親思考再三,力排眾議,父親要母親自行負擔後果。從此母親更是不眠不休工作,四處舉債看人臉色,為活絡經濟上山下海,除了負擔高學雜費還有一群嗷嗷待哺家人。母親回憶:當時讀私立大學四年的錢可以堆成一間屋子,又每次、每月學雜費信一到母親撐不下去往往想放棄,年幼的我在一旁哭鬧說如果沒寄錢去給大哥他會餓死。此段往事我早不復記憶,冥冥中自有定數,我與大哥情誼最深,在我最困難時他幫助我亦無數。如今我與他的家的關係,是我與母親今生的痛,無法解釋為何大嫂視我為陌路且記恨如仇。
我常在想,當初母親的一念之差,讓大哥就學是對或錯。二哥投筆從戎,學歷之差異,兄弟倆至今各存心結。二哥提早踏入社會,常年離家背井,單打獨鬥闖天下,價值觀、人情事故趨於理智;大哥性情中人,從小時的脾氣暴躁叛逆個性,隨年歲增長越知書達理、克盡孝道、扶助年幼弟妹、照顧父母無微不至。然而,娶妻生子以後,兩代的觀念、婆媳間存在的隔閡,畢竟禁不起時間的考驗,大哥置屋搬出外地是母親這一輩子最大的傷痛,而我與大嫂關係是非,也是其一。歲月迢替,傷痛不再,只藏在內心遺憾,正如,大嫂內心之芥蒂。去年我返鄉過年,略有酒意的三哥問到,何事結成仇,為何大嫂恨意如此深,我無言望蒼天有三問,一問大嫂,一回想當初,一請問大哥。難道手足關心也是一種錯誤,為何每次返鄉總會玆生是非,遠嫁他鄉的我,只願大哥一家和樂幸福,兄妹情緣不斷,也許是前世因緣,也許來世再續兄妹情。為了不願母親擔心我避開一切,不與交集,每當看到小妹與之相處熱絡我心猶在滴血。如今返鄉只為年老雙親,最難放下一切罣礙,眼前事竟如浮雲。
世間皆云:公婆疼長孫、父母疼尾子。不可否認的大哥在成長過程受到家裡的庇護、優厚生活、享受資源最多,但他對家裡回饋最多,記得他曾對未婚的太太說過一句話,我父母年老弟妹年幼,要結婚就必須孝順我父母疼惜弟妹,可見大哥的語重心長。如今,大嫂是否仍記憶當時的允諾,母親的痛應是大哥感悟最深,只是身不由己,家和萬事興,世事隨流水。母親一生為子女操勞煩憂。大哥大學畢業後,為替大哥謀一固定職四處奔波,大哥適婚年齡已過,母親煩憂,婚後一家吵吵鬧鬧,也憂,更憂大哥身體健康。總之母親為子女有三憂,一憂健康二憂家庭和樂三憂經濟生活。
小弟的成長因家中經濟的改善而順遂,因此幾近無憂無慮,尤其結婚置屋皆有父母相助,曾在兄弟間略有微言,無奈因弟婦觀念開放未曾回家過年,長年在娘家,小弟雖有情,也經不起時空的隔閡,母親時時懸念亦無怨。所幸有三兄一家與母親相伴,照應日常所需,雖未盡能噓寒問暖,侍奉湯藥,一雙兒女繞在跟前足以安慰母親寂寥。三兄早年浪跡天涯,情義相隨,四海皆兄弟,也因此涉足是非地,不願成家,讓母親極度憂心,因工作摔斷腿,母親親自來台照顧,力主回金門養傷,然後積極為他的就業、婚事奔波,給他一個溫暖的家安定心性。二十年未曾有過親人照應,一個人看盡世間冷暖,他內心的衝擊是可想而知的,太多的母愛與溫暖幾乎讓他招架不住,兄弟皆有成,更讓他自卑感重自尊心愈強,情感內斂,冷漠的外表的他常讓母親心傷,母親亦無悔。年節相聚,趁著酒意,不善表達的他吐露真言,對母親又愛又恨又感激。感激她,為他張羅一切有兒女有家眷有負擔,也曾恨她,恁憑他流浪二十載,早已看盡一切,卻又遁入紅塵,償盡前世因緣,生命之於他,無疑是苦的,解脫才是人生,如今一雙兒女漸成長,對母親的情緣,只放在心深處。只見兄長目眶晶瑩、泫然欲滴,母親應可相犀。對與錯,無人可定奪,但是在母親心中一切付出皆為兒女,無怨無悔。是否成就愈大者離母親愈遠、成就愈小者愈能承歡膝下。
母親的寂寞
母親無疑是寂寞的,張家可稱書香門第,空有一鄉里好名聲,卻是孤寂空虛與蔬菜過日子。兒孫滿堂,兒子媳婦皆在外地,或分住兩處,茶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父親成了相依的老來伴。電話聯繫中聽的出母親的孤獨,往往一個衝動就想回金門,想陪母親說說話,坐在屋角曬一下午的陽光,幫她修剪長年充滿土垢的指甲,染一頭灰白髮絲,看她忙著為我們張羅三餐,滿足被需要,回到年幼時光。子女長大成家立業,各自為下一代打拚,忙碌的異鄉都會生活,往往遺忘了最原始的母親。母親開始越來越寂寞,偶爾,為大哥一家子回家吃個飯,母親忙碌一整天,一小時後歸於平寂,然後又是一夜的空虛,來與去皆是負擔。偶爾,到台灣探視子女,都會的生活步調,時間空間讓人情顯得更加淡薄冷漠,總讓她趁興而來失望而歸。子女並非不孝只是含蓄多了,媳婦並非不親,只是有太多客氣。然後生活就剩下蔬菜花果、拔拔草澆澆水,等候年節的熱鬧。
寒流一來,母親六點就睡了,連電視都懶的看,父親開著電視在客廳睡覺,電視未收播,他已經不知夢醒過幾回了,而母親長夜漫漫,子時一過,卻越清醒。對母親有多少心痛和不捨,只有已為人母的自己最知道。今生最大的遺憾是未能隨侍在側,想到母親一輩子為子女付出,年老卻仍時時憂心,兒女散居四處無法共聚一堂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