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落葉
偷得浮生半日閒,徜徉在林蔭小徑,讓樹葉篩落的陽光雨為我淋浴,讓滿眼的翠綠為我衣衣,讓一塵不染的空氣為我煮杯香茗。我品著這一杯美好,真有「只羨人間不羨仙」的愜意。
在微風的領航下,順著石子路走向深林。陽光是少了些,鳥聲和水聲卻加倍的熱鬧起來。想著那年在陽明山拾得的「倦憩小溪畔,靜聽水吟詩」的佳句,竟也不自覺地揀了一塊臨水的石頭坐下,細細品味這幅在百尺高樓的辦公室裡,無法欣賞到的偉大作品。
山泉在絲絲日光花的輕吻下,不慌不忙地走過野薑花的門前。一隻小黃蟹蹲在小卵石上,忙擦著牠的雙眼,似乎不太相信,今天竟有隻大怪物來跟牠作伴,看牠玩耍。小黃蟹啊!生命歷程的來路和去路,本就是無法捉摸的呀。今天,就算我們有緣吧!
緣是好的,菩薩都要度有緣的人︻我們是不是人呢︼。今天,菩薩沒空來,我們還是來自力救濟,自己度自己吧!
送走小黃蟹,沉思半動半靜的野花園中,我有些遺忘了。遺忘身在何處,遺忘一切曾經牽腸掛肚的人和事,遺忘了鑰匙,遺忘了一個女孩從南部山中寄來的信箋,更遺忘了颱風、地震和上世紀末的雷雨。
突然,一片小小的樹葉從空而降,像一粒淚的灑落,落在我的腳尖前,沒有聲音,也沒有任何動作。怎麼跌跤,就怎麼躺著,像一條死了的小鯽魚,擺著一張無奈又無動於衷的臉,就像半世紀前在金門昔果山鋁礦場,看到的那張被追贈為「勞動英雄」的臉一樣。怎麼說呢?那片葉子就這樣死了嗎?
我彎下腰去把它輕輕拾起,放在掌中仔細端詳。它除了在小臉蛋上有點營養不良的現象外,也只有幾粒小小的雀斑而已。外國那個演「小婦人」的桃樂絲黛,不也是臉上有些雀斑的嗎?人家為什麼活得那樣有聲有色?活得家喻戶曉?然而,小葉子的生命歷程,確已走到了秋天的完結篇,走到了盡頭。它是永遠不會再回到樹枝上那個搖籃裡或舞台上去了,就像我永遠不會再回到二十歲的生日蛋糕前一樣了!
想著,好難過,今天為什麼有這樣一個淒冷的「緣」呢?
這是一個「開示」嗎?遠遠的,彷彿還有人在唱著:「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而那個寫︽菜根譚︾的老人,也笑哈哈地在空谷裡回應著:「生機藏於肅殺,落葉蘊育萌芽。」這真是曠古知音,一唱一和,唱和著他們樂觀積極的人生,也唱出了寂滅後的另一個光明。
是的,八百歲的彭祖,也有葉落的時候;三千年的神木,終有送進陳列館的一天。但是人類永在,森林永在。上天有秋收的鐮刀,也有春耕的犁耙。
陽光依然在笑,小鳥、流水依然在歌唱,小螃蟹仍然自歌自舞地在石縫中遊戲,野花仍興奮地吐蕊。啊!好一片盎然生機,我為何要悲啼?放飛手中的落葉,口哨一曲︿前程萬里﹀,奔回十里紅塵。(二○○五、十二、十七台北中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