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那些甜蜜的睡眠都到哪裡去了？

那些牽牛花開的紫色清晨

那在黃昏前抒放歌的下課鈴呢？

你不說它們全躲在夢的儲藏室

躲在停放童詩的記憶裡嗎？

可我翻箱倒櫃不停地尋找啊

我馬不停蹄地尋找

也沒碰到個影兒呀：：：

陽光是被拒絕的訪客

四壁只有黑暗所馴養的蚊蠅

擾嚷的像螺絲釘

扣押住我的耳朵，將牢房旋緊

你不要問我，不要問我

當夜晚來臨，夢

為何還不上床去工作？

我的眼睛是天上的

我繽紛的夢是淪陷區的國土

鐵絲網裡伸出

輾轉不眠的呻吟

２

　 而這已是第幾次的淪陷了

啊童年，你要躲起來

你要快跑啊童年

美國的轟炸機──弟弟說

來了，那鐵翅膀的大鳥

又在放響屁了

我看見你來不及躲防空洞的臉

像驚魂未定的塵土，飄浮

遊走，嚇得忘了要回地上去了

──而不回來也好罷？反正

那是被殖民的土地，養再多

也是御真影下的皇民呀

武士刀與軍靴壓榨著番薯簽

甘蔗絞出了淚水，母親啊

為什麼遠征死去的村人

只有阿爸沒有骨灰？

漏水的廳堂

濕潤著神主牌位哪　　　

３

　 童年童年，你要慢慢地走

我給你一條手帕

你把淚水擦乾

聽黑板說：來！來！來上學

來握四十年代春天的手

握住豐美那衣袖，喔

茅屋倒塌的屋頂上有雞鳴

祖父的老故事裡，增添了光迎的聲音：歡送日本迎接民國；「我們要活得有名有姓」，我美麗的初戀秘密，我穿藍布裙的國語老師喲，給了我喉嚨鋪造好長好長一條運煤的鐵路喲

４

　 我看到你爬到彩虹的背上

輕撥雨後陽光的琴弦

沿著牛犁按摩過的大地

採集水稻的歌謠；童年童年

一章章心靈插過秧的五線譜

白鷺鷥俯身彈奏的輕揚小調──

看哪，成群的綠色姑娘們

都應以節節升高的民族舞蹈

款擺著期待的腰身在風中啊

在風中

像蝴蝶張開了翅膀

呼喚著花朵的珍藏

雖然妹妹喲，買不起舞鞋

赤著腳我們也要

找到自己的糖廠啊糖廠　　

５

　 擦拭多少面窗的仰望

攀越過多少座山岡

哦，想裸浴於星光下的夜晚

月亮發出了請帖

而魚群紛紛來赴約

潺潺的流水，輕輕流過

許多季節，懷著神聖的感情

我總是相信啊：和諧

就像母親用一根縫衣線

切過染紅的熟雞蛋那一刻

鄰家一個孩童渾圓的誕生

使眾姊妹停止了爭吵──

這古老的儀式，象徵著

純淨的喜悅，永遠是我

通往世界最初的橋樑

６

　 我們攜手度過的美麗與哀愁

當我回想起來的時候，唉

它們已悄悄被推翻了

彷彿是遇難的水手

在噬船的深海暗礁啊

載不回一切逝去的愛

我怎能再哄你騙你了呢？

童年，快睜開眼睛看看吧

就在不遠的前方

敵人，敵人出現了

那些閃爍的光亮不是螢火蟲

而是移動燃燒的脂肪

你看到了嗎？許許多多

吃夢長大的貓頭鷹

正用力啄食火車的眼睛

彷彿黑暗要為空洞慶生

而火車跌入它

茫然無盡的軌道外呀

７

　　於是我又聽到：的的確確

是那種慾望的聲音，像心臟的

掛鐘，分分秒秒在轉動：：：

當大半的臉孔互相抄襲過後

所有的童年都被上緊了發條說

你要快跑啊童年：算術

和英語和小提琴

和補習所壟斷的生命

把你鑄成一串串偉大的鑰匙

去打開鐵門與鐵門後空空蕩蕩的

不知道為什麼又為什麼？

一些些周末伴著薯條和炸雞

一些些風箏在公園擁擠的上空

互毆；啊我聽見就在你心中

齒輪激烈磨軋的反方向運動

──一邊喊著童年快跑快躲啊

另一邊說，快啊快快向前跑

收拾起木屐和雁鳴向前去

去膜拜花花和綠綠的

穿鈔票以及穿鈔票的臉

８

　 忙碌的人們呀，進進出出

蝟集在交易所大廳的舌頭上

盲目地追逐盲目升降的數字

每一吋泥土，每一根毛細孔

都呼吸著被擠滿商品的空氣

而你還認得自己嗎？在這裡

童年啊，人們彷彿已富有得

可以把你捐出來

蓋成一座座孤兒院了

──惟罪惡是撫養不起的

親愛的，燈下我們栽培的國度

已然腐敗，我散落的書頁

我屢屢被鞋聲竄改的日子

我搭車北上的大小白菜啊

上街了！我恐怕車輪已輾斷

迷路的雛雞居住在地上的腳印

以及翹向藍天的紅脖子了

９

　 童年童年，你快快告訴我

在這蝙蝠暗暗飛的陌生城市

思維的船頭，是否

喪失了它的港口？告訴我

為什麼當全島興奮的電流

洶湧通過的時候，我的心情

我的心情是一堆核廢料

──而你眼睛上的燈塔

照在病毒侵襲的海上

看到的是一群群鯊魚

又在游向誰的死啊？

啊被撞傷了視野的童年

你跛著腳你能衝出重圍嗎？

你想收復的色彩，難道

還真的可以存在嗎？

１０

　 稗子撒向無聲的夢土

彷徨和憤怒，分裂著愛的國度

如遭到襲殺的一粒鹽晶體

我縫不合的傷口啊童年

我能帶你逃到哪裡去呢？

我曾經遊憩工作的地方

已被捶擊成一片片薄暮去迎接

上昇的夜半，你我彷彿也只是

一組異邦來的鳥語，我想指認

確確流過我心中的長河啊

它黑色的眼珠卻沒有我的倒影

我掙扎著拍動翅膀，越過

山坡地十八個小洞，找不到

茶與山歌，繁殖的住所

掠過雪的山脈，轟然

一聲巨響我撞上雷電了：：：

暈眩於時空撕裂的焦灼

再一次我燃爆、瓦解

墜向我無人的高速旅程中

遠離地上居住的一切：：：

＊本詩獲1989年中央日報文學獎新詩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