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居住
1
坐在茄苳樹下濱河的童年對面
低頭凝視著眼前:一方
坍塌的時間界碑,一道
銷聲匿跡的流水。忽然
是一陣急遽昇高的暮年心情
像滿天鳴蟬高亢的聲音
唧唧拉響了死亡逼近的弓弦:::
陰鬱的寒雲仕進了骨頭和關節
頭頂上,赫然一片茫茫的雪世界
眉下,是兩顆乾澀的龍眼
我想起身搜索,但哪裡還看得見
輕輕搖盪著心胸的彎彎細流
慇懃護送一葉思維的小舟
且從虛幻無涯的河岸
將母親搗衣的繭手,交還給我?
我曾面對清澈的流水沈思想像
最初平靜的海洋如何因情而受孕
熬忍住頻頻的陣痛和嘶喊
使盡氣力生下了渾漓的島嶼
給它弧線優美的山陵和灣澳
推動這搖籃,派遣那波濤
搖河上的舟人和水鳥,一個柔情的
幻念:為它我要奉獻一生的心跳
然而,多少童話般美麗的小世界
總被架在強權的刀口上
誰又能阻止,尾軸舵後面
當一隊金髮碧眼的北上船隻
捲起了浪花和泡沬,側身
傾歎:伊拉.福爾摩莎
啊彷彿這是最美麗的詛咒
在大航海的年代裡飆走如漩渦
捲進了四方的羅盤和水手
帶來了整批的思想和槍械彈藥
開啟了四百年如一日的哀愁
風風雨雨,複雜的戰?
駕著三桅的戰艦,紅毛族
迢迢自北海而來,隨著貿易風
尖銳的指南針刺穿了梅花鹿
一張張鹿脯,躺在滿載的貨艙中
咀嚼著金銀拼出的新航海圖
廣大的草原開始變得模模糊糊
一個被命了名的島嶼,從此
被束縛在人類愚蠢的高度
但誰能宣稱擁有這塊土壤?
當一位飄泊的將軍、海上的孤臣
緊接著遠征來到祖宗的故土
搶灘入港,打下了一封受降書
一船紅毛,又回到風車的國度
留下了豌豆與城樓,芒果和口
2
風已經走過了多少日日夜夜
而潮水每天、回來聽她的兒子
我想起許多年前一個夏天
坐在茄苳老樹輕拂的涼夜下
追問那名海盜的兒子後來如何
望斷了海中的桂樹在海的另一邊
以及那條來了又去的辮子
繫著怎樣的故事呢?咳、咳
忽然是夏夜的螢火,閃閃爍爍
祖父們中斷了談話,彷彿
戰事大大小小,從久遠到跟前
都吞咽了不說,只是繼續吸著
旱煙,連連又嘆息又搖頭
好像塾師在朗讀古代的經典
用來對抗那外來的政權
那一夜,我發現自己啊原來是
羅漢腳的子孫,也聽清了
渡海的先民為這島嶼模塑的
新形象:甘藷、紡綞、芭蕉葉
一種農耕的氣息,哼出大地
擅於隱藏的熱量與深情。可是
當草原上的獵物,逐漸地
被新來的木柵和土城給驅逐出境
我彷彿看到悲哀的酋長,帶領
傷心的族人步入崎嶇的山徑
對著夕陽下一排排好豬牙,黯然
思想起:口琴吹來的聲聲豐年
那時,鎗銃還沒有帶來噩運
女兒們帶戴著簇新的野百合花
疾歌旋舞,和她們矯健的戰士
月光皎皎,磨鈍了山貓的爪子
從彎刀上的握柄到山屋的門楹
百步蛇的身影,全睡熟了
而鋤頭和犁耙縱橫跨越北回歸線
上上下下,我的心也不免開始
五堵十八結地糾纏繚繞起來
如同暴雨後的山洪,泥沙滾滾
一口氣吞沒了海中七條鯨魚
突然我察覺:這遍體燃燒的生存
慾望,是黑暗中一把鐵鎖
鎖住了永遠解不開的衝突矛盾
在人陰影的深處,在已開封的
歷史途中,鐺鐺鐺地四處亂撞:::
3
像被蠱惑的樣子,海洋也
睡著了。時間的貨櫃斷斷續續
運來了新的商品和主義
一艘艘比浪速還快的鐵甲船
從日出國維新的方位,直撲
日落不設防的海口,歲在甲午
一個敗戰的宰臣,幾款條約
便剪斷了上百萬條的蛇辮子
單檣帆船載著唐山的土木
在颶風的海上慢慢沈淪:只有
嘯天的黃虎踏著藍地,挑出
一面民主飄飄的大旗,敲起鑼來
打起鼓,在鞭炮和嗩吶聲中
夾道歡迎,總統的印璽
印證這世襲的文化血液裡
不斷反抗的理由:除了稅租
還有保衛鄉土擋不住的憤怒
但新生的鳥羽被風聲颳破
芎蕉盤曲的手指,也未曾握住
自己的方向。強行登陸的
殖民者,帶來了碩大的總督府
用一種奇怪的腔調高喊:人民
是必須拑制的!統治像性愛
一樣真實,七隻腳的連體怪物
蹂躪著兩腳的人:埤圳的網絡裡
稻穀嚐到了嚴酷剝削的制度
糖 在不斷的喘息中,努力煎熬
輸出的甜份。而我是油車輾過的
花生油,點燃自己晦暗的燈芯
讀日讀月,讀到蚊蚋吸飽血
掛上了蚊帳,雞鴨魚鵝夢一堆
硫磺被抽走了骨髓,金砂的皮膚
被移植到不相干的位置,我看到
夢中的帝國在徵召它的選民
憨厚的村人,扶著忍痛的心臟
為一批批的犧牲品來送行
早熟的身體滑入低緯的叢林
在虛實莫辨的夢境,跋涉行軍
留下夜夜相思的歌謠曲調
從初更天黑黑唱到五更風微微
唱到戰爭畢竟是完了,無辜的骨灰
肥沃了異鄉土,有幸的殘肢敗骸
在顛盪的歸程中心情好比烏魚
追隨著黑潮溫溫暖暖,回到
失去已久的親人的擁抱
4
世襲的血親,籠罩著回歸的心情
文化是民族的大樹,然而陰影
蓄貯了整艘淚水的兵變。夢
一個接一個破滅,長久的渴望
換來的竟是通貨膨脹的愛:熱烈的
子彈,穿過意想不到的地方
襤褸的兵士,搜索的命令
翻過了滿山的蘆葦一夜白頭變盡
鐵絲網上,掛著滴血的頭?
監獄裡傳出陣陣被槍決的滋味
好像冬至後折返的回頭烏
產卵後的虛浮;虱目魚的天堂
原來是令人暈眩的祖國
遲遲無法回歸到定位。啊
我已是風華老去的人了,就快
搭上安息的列車,騰雲去享受
豪華的盛遊,這生命駐足的所在
難道還能有多久的駐留?只是
那伸手可及的苦難,一切
是結束了呢或者才剛剛開始?
會不會,就像眼前流失的逝水
有一天它變了質,從另一個時空
再度,匯湧出汩汨一條
血的大河,映照千般的幻影
如一面歷史的魔鏡,預譜了
明天可悲的回憶錄,章章節節
翻過來翻過去,盡是人的愚昧?
清涼的碧水曾經滌洗我
負債的身體,如今蟬聲滿樹
遠天一朵朵浮雲又圍攏過來
青山戴起烏紗帽,近處的煙?
斜飄著一口濃霧。歲月已使人衰老
讓我知道:這島嶼最自然的宿命
是回向大海的懷抱,認領一份
屬於兒子的命運;但這地上的騷動
不是我的智慧所能理解。所以
懷著半生不熟的憂疑,猶如踏在
老祖母的花鞋後面,虔誠朝拜
四方的廟宇,祈求神明保庇
我也開始學習,如何謙卑地回來
坐在茄苳樹下濱河的童年對面
*本詩獲1990年中國時報文學獎新詩推薦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