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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金門籍作家精品書展─失落的珍珠老文六十歲

發布日期:
作者: 東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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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橋下的幾道車流,在老文看來,宛然夜妖口中吐出的舌,長長紅紅熱熱的,不住地在隧道口蠕動。對岸璀璨的燈火折射到天上,把星空映襯得不紅不藍。老文慢步走著,感到眼前一片迷惘,腦子一陣陣暉旋。回到家後又怎麼樣?阿宏和小真今晚看電影,早就約他一道去,是他自己藉口心緒不好不去的。

「爸,反正沒事嘛,一道去吧。」阿宏凡事都會想到自己。媳婦在鄉下,也許近期他也和自己一樣感到寂寞吧?

「打打殺殺的,沒有興趣。」他說。

那麼今晚回到家,真不知怎樣打發。一切還真不習慣。阿宏父子倆看的是九點半電影,回到家也要十一點半了。如果在以往還好,可以思考一下第二天公司的工作,安排好和客人應酬吃飯的時間以及應該和他們談些什麼;現在,第二天的工作、會議都不需要他操心了,客人也不必他出面接見了。一切來得太突然。一下子把擔子卸下,他總有一種牽掛,彷彿還有很多很多事還沒辦完。老文已慢慢地步下天橋,走上人行道。他擠在等候過馬路的人流之中。他慶幸此刻有這麼多人,要是只是自己孤零零一個人,他真怕眼睛發花,腦裡淨想那解不開的結,恐怕被車子撞死在馬路上也還不知道怎樣死去的。近期他有一個奇怪的觀感,一輛輛車子變得凶神惡煞一般,一張口就要吃人。不過比起那些還沒活夠的年輕人,那自己也算不了什麼了。年齡是罪過;何況如果長此下去,和死也沒兩樣了。

最近怎麼連小綠人也出現得那麼遲緩。車站。車站一側就是一塊市肺,雖然夾在幾條大馬路中間,顯得那麼窘迫,那樣可憐,倒也清幽。有花,有草,還有淨潔的木排長椅哩。八點鐘光景,柔柔的燈已亮起來。花影浮動,草叢深處有低語。老文看到有幾對青年情侶在那裡纏綿相摟。有一對還牽手在那暗暗的小石徑上漫步。他驀然想起老伴還在世的日子。當年她去世時,多麼風光啊。公司上下的人都當她是公司的高層人員來對待。送花圈、送殯者眾。病中來探她的川流不息。能這樣已是不錯了。自己今後可沒那麼幸運了。將來輪到自己到上帝那兒報到時,場面肯定要冷落得多了。

要是老伴還在,那可好,至少有個對話的人,清晨傍晚可以拖著手兒散步。如今連對話的人也沒了,家中兒孫一走,只剩一面冷冷的壁。他忘不了那一場揪心的和老伴的對白:「老文,我有預感我會先走。」老伴說。

「不行。妳怎可先走?」

「怎麼?」

「妳一走,我活著也沒意思了。」

當時老伴笑笑:「你真沒出息!」

「女人比男人堅強;男人依賴慣了女人,沒有女人會老得很快,跟死差不多。」

老伴笑得更厲害了:「我們都自私。」

「是自私,都害怕對方走了,自己孤零零一個人,忍受不住那難耐的寂寞!但也可說都不自私,都希望對方活久一些。」無言。

他清楚地記得這場對話。每當想起老伴都在耳畔響起這令人難過的對話。更令人想不到的是那樣一個對生命樂觀、性格開朗的老伴,竟真的比他先走一步::

車來了。老文擠在人群中,胡裡胡塗地上了車。一上車他才驚覺,他剛才不辨車的方向,也沒看清是哪一號車。糟了。他被擠壓,按不到橡皮鈴。他又不慣在公眾場合叫喊,讓司機停車。那就先乘一段路再說吧。回想剛才自己的腳步,就有點奇怪了。原來,他又不由自主地、習慣性地走到了每天上班乘搭車子的車站。真是鬼使神差,令他哭笑不得,也難過萬分。

從前,五時半下班後,他沒事會先回家一趟,吃一頓阿宏一手搞出來的熱飯菜,然後替小真改一兩本作業,見沒事了,八時左右他就會搭車回公司看看,他會把白天送來的那些信件、文件、計畫重新讀一遍,生怕事多忘記;有時,下班後和客人吃飯,吃罷也正好是八時九時的時分,他照例會摸黑到公司,翻一下檯面的東西;「翻一下」他都感到愉快。記得看更的陸伯見他總愛開玩笑:「老文,又開夜車啊?」

「我拿點東西。」

「不要那樣搏命,明天再做吧!」

「我一會就走!」

「個個都像您那樣,公司的生意還怕不蒸蒸日上嗎?」

每次到公司開半小時一小時夜車,都是從剛才那車站搭車的。如果和客人應酬的地點接近公司,他就徒步回去。嚴格來說,工作於他根本不需要開夜車,只是習慣使然,對工作太熱愛太負責,總有一份不放心。

怎麼辦?老文著急的當兒,好不容易車子停站了。他趕快下車,因為人擠,竟在下車時一腳踏了一個空,跌得十分重。他坐在人行道旁,痛得爬不起來。街是一條冷街,沒有行人。在這一站下車還好,下兩個站就是公司所在。他想,見到公司門面,他會難過,禁不住流淚,說不定還會發瘋::到了能站起來,老文才發現,膝蓋處的褲管擦破了,全是血!唉,幾十年來,他走路穩重,從來不曾跌,更別說跌得那麼慘了。怎麼人一旦在事業高峰退下來,霉氣也乘虛而入了?

老文忍住痛,站直了,見左右沒車,一拐拐地過了馬路,慢慢地走到那歸家的車站。站上空寂寂地沒有一個人影。海風一個勁兒地吹拂,冷得刮骨刺激神經。老文縮了縮脖子。

這一縮脖的動作使老文油然想起退休之後走路的「全自動調節」姿態。從前他走路,脊梁骨挺得直,眼睛也平視於人,自從「退」下來,他發現偶爾到公司走動,都會招惹一兩雙驚異的目光。那目光幾乎和審問沒有什麼兩樣了:你還來幹什麼呢?後來,他尋思多日,才發現是走姿站態出了些問題。挺直就要高一些,佔據了空間,易惹人注目,少不免引起疑感;縮一縮,於自己倒無損,卻少了注目的麻煩。真是令人感慨!比如那個小何吧,老文退休前一周才被公司僱用的,當時老文長、老文短叫得好不親熱,每日還要進他的辦公室五六次請示這請示那,但幾周前老文到公司走一趟,在電梯見到他,連稱呼也變了:「文伯,這麼早來幹什麼?」

「來坐坐,看看呀。」

「當然是坐坐看看,總不會叫你來抹桌掃地吧?」

這就是自己退休後小何第一句問候了。這種「很禮貌」的「關懷」他真是無言以對。年輕人是有大把好日子在前頭,而自己已到自足時候了,還要人家怎樣呢?

車好久好久沒來。老文忽然想到:今晚趕回去做什麼?家中沒人啊!誠不如到咖啡室喝杯咖啡看報紙,消磨時間,一兩個鐘頭之後才回家去吧。附近正有一家餐廳。飲客很少。

不必上班有一個月了。本來不習慣也得習慣了。今日似乎又有些事觸動了他,使他一整日精神恍惚,想不開怎麼會是那樣的?

他在餐廳裡取出了插入西裝內袋的報紙,把早上讀過的一篇採訪又重讀一遍。那是新聞記者對公司新上任的郁先生的採訪。郁先生公布了公司今年將大力開展的「鴻圖」,還檢討了以往工作上的不足。「以往」正是自己在任期間。他的直覺反應是:「老郁不簡單,一上任就::,比我有魄力得多了。」

但沒料到早晨十點,他就接到了公司一兩個職員的電話,他們在為他抱不平:「老文,你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怎麼可以這樣抹殺。」「沒有啊!我不認為他在抹殺我::」

人事真是奇怪。他也摸不清這當中的奧妙。他不願想這些,更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電話。他最不甘的只是他才六十歲,退休太早。不少總統是六十幾歲才當選的。有幾個大國的頭頭六十歲正是事業的頂峰。而他正想多幹三五年時,卻被辭退了。他的一系列法寶還沒施將出來呢!

郁先生還是自己一手提拔的。那些同事太多心了吧!但不管怎麼說,他的心頭從此蒙上了一層陰影,以致整日裡心頭不舒暢。

想這些幹什麼?一朝天子一朝臣,人家都這麼說。一代總比一代強,這也是形勢決定了的。

慢慢地,這百無聊賴的日子也會過得習慣的。過去自己視工作為生命,現在一旦退休了,他必須把那牢固的觀念打破。不工作也得活,為別人而活別人不接受,那就為自己而活。不過為自己而活,是不是太自私了一點?想到此,老文真想流淚。於是只好又安慰自己:這不是我自私,我仍想做,可是公司不讓。誰會理解這一份情懷?沒有人,這才令人痛苦。老文不覺中流淚了,淚滴掉進那杯咖啡裡。餐廳侍者走過來,看了看,問道:「先生,你沒什麼事吧?」

老文搖搖頭,掏紙巾抹了抹眼。他付錢,走出咖啡室,又到了那車站。氣溫更低了,老文全身顫抖,拂不掉那刺骨的冷意。驀然又想起那一次被正式宣布退休之後,第二天他就病倒了。幾天之內沒人來看他,連兒子阿宏都滿腹牢騷了:「爸,公司的人都死光了?」

「怎麼::唉,大家都忙呀!」

「忙?」阿宏邊說邊頻頻冷笑:「人在人情在,人不在人情亡。你又不是沒病過,以前小病不斷,每晚來看的總有那麼幾個,弄到我遞茶都來不及呢!」

「也不能怪人家,我又不是什麼大病,胃痛罷了,又沒發什麼消息,也許人家不知道。」

「知道了又怎麼樣?」

「我敢跟爸打賭。知道了也不會有人來看。」

兒子畢竟是賭輸了。到底還是有人來看,雖然始終不過是一個人。不過,來看他病的人,卻是大出老文意料之外。

那些他信任的、他栽培的,那些對他十分尊敬、親熱的,一律都不見影子,來的卻是信差亞茂。老文猶記得這個亞茂,在他在任時,從來沒有和他打過招呼。他是那樣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呀。

「好些嗎?老文。」亞茂拎著一袋蘋果來,擱在桌上,老文意外,感激得不知說什麼好。

「唉::好。謝謝你。有一年多了,我說了幾次,要去看看你,總是看不成,一直忙。」老文很歉意地。

「就憑老文你這樣一句話,我就覺得你很有心,雖然到底沒到我家。這樣的話,連說也不容易啊。是吧?」亞茂語氣怪怪的,似話中有話,令老文不勝驚異。

::世事總是出人料想,真是「人事局局新」!冷漠的亞茂其實有顆火熱的心,老文到現在弄不明白究竟是什麼令他壓抑得抬不起頭來。

車子來了,老文跳了上去。這下他倒忘了剛才跌倒的傷,變得很來勁。家!不管怎麼說,還是滿有生氣的,兒子、孫子,到底認自己是父親和祖父。這就是老來的安慰了。十一時許,他們也許看電影回來了。

在車子上他看到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隻渾身是毛的可愛的狗。他想到過幾天,亞茂要送一隻狗給他,就在那次他看他時說好的─「老文,我家老狗生小狗,小狗就送你。」

「很難伺候吧?」

「不會。我會送一本養狗法給你。」

「這::」

「就養吧。狗馴了主人就聽話,服侍牠也可以消除寂寞,日子好過一點。」

「那::好吧!」

「你可以永遠忘掉那曾使你醉心的工作,和狗打交道。服侍牠大小便也是一種樂趣呢!」亞茂苦笑著,只是自嘲,並不含侮辱對方。

也不壞了。兒子上班、孫子上學時,狗可以作伴。孫子小真明天也要抓一隻貓來,昨天就得到了他同意。

「阿爺,看更那裡收養一隻被人趕掉的小貓,想讓我們收養。我要。」

「要就要吧。」

「小貓可以陪你玩呀。」

「還不是給你玩!」

狗貓一起到家,家從此要熱鬧一些了。老文想到餘下的歲月,有狗貓作伴,似乎也不壞了,但他的充沛精力,花在狗貓之上,未免可惜;而不如此,又如何呢?

::車到站了。想到六十歲了,也許「人生有不測風雲」,他加緊了腳步,但眼前的家,彷彿變得更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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