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漸冷去的砲聲
你從遊行的隊伍裡歸來,交給我一把故鄉的菜刀,又要我將它倒過來仔細看。精鋼打造的薄刃,犀利異常,但我從來沒想過,倒過來的刀,怎樣才算?是刀柄授人,自己握住刀口;還是刀背朝下,讓尖銳的鋒稜朝向天空?摩挲良久,總猜不透你謎底的玄機,只有對著簇新亮晃的光影,皺起眉頭,彷彿展讀一本鉅著,秋夜新涼,明知疑滯煩惱不免,卻又不忍釋手。
我想起金門老街的打鐵匠。高熱的鼓風爐旁,他們赤露著臂膀胸膛,箝住通體赤紅的鐵塊,將全副精神,傾注在起落有致的鐵榔頭上。匡鐺鐺的敲擊節奏中,噴爆的火花四濺飛舞,又瞬即消逝無蹤。這把家常日用的刀,當然也是製刀師傅又錘又敲的成果:一塊拱橋形狀的鋼片,幾經煤燒火烤、水冷降溫,多麼頑強頡頏的弧度,都被攤開展平了;原是灰撲撲的鏽蝕面貌,此刻閃現千萬縷銀光的毫芒。望著平滑如鏡的刀面,我彷彿有所領悟。
這刀的前身原是砲彈的軀殼,從對岸發射過來,在某個解體的時刻,迅速墜落故鄉的土地上。莫非你正是要我操縱錄影帶一般,為了追索某個情節或關鍵畫面,將影像倒轉回去?我想我懂你的意思了:當我在回溯的時間長河裡,觀察、撫觸、決心介入這把刀子,它堅硬的實體,倏忽已還原為一陣驚雲撼月的呼嘯,破冰的巨斧插進記憶的深海,我的心在湧動:咻───蹦。
咻─蹦。幾乎是同樣的主題和旋律.砲彈從不同的方向飛撲而至,每一顆是一小節音符,在開花、結果的悲情曲中,反覆演唱那每逢單日的夜歌。是一種詛咒吧!單數日的砲擊遠在我出生以前就成了定局。那歌聲最淒厲的戰爭年代,我無由親聆,只能從長輩口耳相傳的故事裡摸索探尋:也許是一具具屍體,遍地的臟腑等待縫合的針線;也許是斷臂殘肢零零落落地棲息於屋簷下、田壟間、掛在相思樹梢;或者,只是一滴母親不忍的淚水,愈是抱緊懷中啼泣的孩子,愈感到無助而撲簌掉下來。無聲、有聲,不祥的命運遞變為遺傳的基因,我還沒學會張望,就先懂得了恐慌。
哦!今天是單號。太陽下山,月娘緩緩爬上來,一只皎潔白玉盤,晚飯的炊煙正濃,星光燿燿,如灶底燃燒的柴火被撩撥起來,闃寂無聲的天空靜靜等待遠方陌生的來客。一個不受歡迎的闖入者,帶給我童年額外的一餐驚愕。幼嫩的心靈,剛剛揹著書包,蜿蜒由濱海的小路從學校走回家,怎又要上學了呢?群鳥歸巢,防空洞在等我。這沉重的課外作業,如何承受呢?
砲火在天外燃燒,厚厚的水泥牆把我監禁得很安全。沒事沒事,慣性的恐懼,因經驗的積累,變得鬆懈。當你相信不致於撞上命中的一劫,開始受不住引誘了,便將所有的感覺,從黝暗的洞穴拉出來。不怕不怕,惶惑的眼珠好奇地張望搜索,夜幕低垂,啊!甚麼也沒看到。北斗在東,斗杓朝我,雲淡如紙的夏天夜晚,我學著兄長躺在屋頂上,彷彿一夜間長大了。颼颼穿過耳膜的砲彈,行止如儀:最初是朗亮的音節,刺破氣層的推阻,聳拔、亢奮,曲繞的急弦漸高漸渺,向漠漠茫茫;忽然將盡未盡之際,一個大逆轉,轟然一聲低沉的劇響,震動、迴盪在四野。滿天翱翔的宣傳單,像紙摺的夜梟飄飄散了一地。不設防的天空啊使我驚覺,無遮無蓋的這島嶼,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自在活下去。遠遠近近的回音,慢慢向我私秘的悲傷圍攏過來。在每一個可能負傷的夜晚,我儘量不想,然而彌天覆地的疑團,還是把我推向危險的成長路上。
死亡的陰影愈靠愈近:昨日我還興高采烈欣賞電影的戲院,今晚被炸開了一個大洞,一顆砲彈盲目啣走了一條生命,單日晚間的娛樂,從此不包括電影;王爺廟前,議論紛紛的鎮民,正圍著一灘血,爭辯地上的殘餘是不是腦髓;前街哀嚎的阿嫂,剛剛變做寡婦,她丈夫的頭,據說被削成一粒球,從納涼的庭院滾過門檻。無數個黑色的夜晚,被紅色天氣攪出詭譎的氣味,久久不散。而不信邪的人,依然故我,散步、聊天、工作,是曠達呢或者已經麻木?不管怎樣,裡面總是暗藏著對死神的蔑視,而心硬腸冷,其實多少說不出的苦衷啊!
也許還不到樂天知命的時候吧!我總是擔心磚牆瓦蓋的老厝,不堪砲彈掀頂一吼,灰飛煙滅也就認了,將生命陪葬在熱燙燙的裂殼碎片中,委實太不值得。尤其當碎片清清脆脆擦過屋頂,砸掉了鳥榕盆景的一角,就落在我家的天井,近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連恐懼都來不及想,我拚命衝到防空洞口前,啊微微細細的燭光、人影,看見一個安全的掩體是多麼地歡喜!既然我們手無寸鐵,也找不到推轉命運之磨的風車,這唯一的搏鬥方式,就只能是儘量地躲藏,用如此卑微的本能,去對抗無邊無際的黑暗了。有用嗎?忿怒?在砲聲壓縮得特別密集的時刻,那驚雷破柱的聲勢,接二連三,震耳欲聾,心,被撼震得只見禿零零的樹幹,搖搖欲墜。只賸下相依取暖的人,在防空洞中,介乎嬰兒索乳的宏亮哭啼和驚魂甫定的喘息聲裡,夾雜著一些些愀怨的眼神,突然因發現熟識的鄰居也在這裡,而露出活著的光。我們彼此盯探,無奈、等待,在這無告的宿命中裹傷忍辱,允許時間做我們唯一的解藥,依靠一種渺茫未知的嚮往,掙扎求存。
還記得那個深冬的夜晚,我正用熱水浸泡腳上的凍瘡,忽然哥哥以急切的語調對我說:美國要和我們斷交了。還在讀國中的我,懵懵懂懂,只隱約感到世事風雲變幻。然而據說、後來證實真有這回事,對岸要停止砲擊了。三十年來的轟轟轟,終於在一紙約定外的特別宣言裡宣告結束,卻也帶給我更多更大的迷惑。長期被張網禁錮的夜空,確是先被解放了,沒有虎視眈眈的砲膛威凌侵逼不好嗎?問題繼續追究下去,砲聲便不再是單純的砲聲了。新奇的經驗從不同的流向漂進腦海,許多習焉不察的名目,譬如國際政治瓜葛、歷史的舊恨新仇等等,一一從平躺的字面跳出、站起,一方方凸凹可觸的立體鉛字,具象而切身,我恍然有所領悟:每逢友邦的大人物慕名參觀我們小小的島嶼,彼岸砲火也就前前後後密密麻麻跟著來拜訪,原來是這樣啊!
天地如蛻,固態的習慣反應,加速流動了起來,種種糾纏的情緒,矛盾的思結,把我引向一個更高的層次。然而我發現:自己貧乏的知識,終究無法支撐那麼龐大的事物,疲憊的身心更像是展覽會場的恐龍化石,在地震扭絞後,骨架摔成粉末不著地的飛颺,啊好輕。不堪折磨的青春,抖翼斜飛,料峭風寒,迎面襲來,繽紛萬象盡在推移流轉,我惶恐,我失落,我渴望,我堅持不放棄。
許多年以後,再次駐足時間的長河,流眄左右,風聲兩岸依舊,一葉扁舟漾漾朝自我追尋的水聲航去。我想到我從不曾問過的:不是方向、仰度、炸高、射角的問題,這些我都知道;而是砲彈,砲彈從對岸飛來的理由呢?老師曾教導我們,撿到傳單不要亂看。我們都非常聽話,把它交到老師或村里公所那邊。只不過偶爾仍會好奇,這輕飄飄的形質搭載著那麼沉重的翅膀,究竟在寫些什麼東西?彷彿他們這麼認為,那彈道是一條臍帶,因而印製精美的彩色宣傳單,從大慶油田、鞍山鋼鐵廠、到上海紡織廠女工富足安康的美滿生活,都滿載祖國的甘霖一樣從天而降,信誓旦旦要早日解除我門的苦旱。可是豪雨是會成災的,何況那傳單最怕泥濘,真正下雨時,砲彈都自動休假了。彷彿我們生存的世界一向是如此渾沌曖昧,多少美麗的蝶羽,斑斕不可逼視,幾番風雨,不是淪落塵泥,就飛成博物館裡動彈不得的姿勢,多詭異的變形啊!滄桑兩字能道得盡嗎?
有時我感覺自己像砲彈落地時炸開的坑洞,但風沙泥雨總是很快將它填平。因為最悲慘的噩運,只發生在別人身上,而我仍然活著。千瘡百孔的土地,斑斑彈痕的屋宇,傾圯的家園,回不來的離鄉遊子啊!相形之下,我的受難史不過是蚊蠅叮咬的小小干擾,瘦得不盈一握。而太武山下的戰士公墓,躺著一批批回不去的異鄉孤魂,一種拗硬難嚼的姿態,肅穆蕭森,我的心為此凝重,像翻倒的墨水,暈染、滴透了思維,掉進整座血池紅與黑。當我渾融介入他人的感受,無論是塊壘、愛憐或憂愁,只有這時候,我生命的起居注裡,才真正開始有一絲絲亮麗的書寫,是關於人世酸辛的醒覺,在骨血相通匯流的體驗裡。
世態變幻無常,歷史的狂草疾書,往往是墨瀋未乾,筆鋒一逗一轉,人間又換了新樣。白雲蒼狗,叫人心驚膽跳,有時不免於幻滅之苦。那相濡以沫的哀矜之情,縱不能使誰超拔於泥塗,悽愴的心靈畢竟有所安慰。然而可悲亦復可笑的是:人類的愚蠢天性中,與他人同情共感的能力,似乎欠缺開挖。心靈的窗口,被自私包圍得密不透風,輻射外放的腦波一波接著一波,漠漠然,只懂得強迫別人接受,單向的發射器到處巍巍聳立,看似群峰插天、奔流競秀,其實不過孤獨的喃喃自語罷了。於是我明白你的心情,朋友,幽草澗邊生,我們的成長經驗,是一種特殊的情境,像行立坐臥於斯的土地,石頭想說開不了口,這深沉悲哀誰懂呢?天邊孤島的故鄉,像拔河對抗賽中被拉擰扯緊的繩索,痛呼、呼痛,只有自己知道、自我解嘲嗎?
摸索你的怨望,想像走進遊行隊伍的你,帶著些抗議或請願,面對無數質疑兼且陌生的眼神,啊請誰為我們想一想:不是站在歌舞昇平的地方;請緊緊靠近我,將生命的海岸延伸到砲彈的有效射程內,發現那煙硝、炸點、如刀的鋼片它所伴隨的一切?輕撫你交給我的這把刀,彷彿站在記取和遺忘的邊界,斗室孤燈下,依稀白光一閃,沉沉黑夜如膠卷底片,那紅嘴唇的砲彈不停按下的快門,正在我的暗房中沖洗,什麼樣的顯影呢我不清楚。是無名無言的犧牲奉獻,即將輾轉成泥,任人踐踏嗎?走進記憶中被鑿開的窟窿,我不禁想起你昔日的詩句:砲聲已逐漸遠離、冷去,迷離的故園啊!像城隍廟口元宵的燈謎,拆開來,是不可凌辱的土地。逐漸冷去的砲聲,不可凌辱的土地!
*本文獲1993年教育部文藝創作獎散文第三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