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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殺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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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開頭巾,林鳳香把髒的那面藏在裡頭,小心地折成方形,輕輕拭汗。樹蔭下,微風徐來,林鳳香深吸一口氣,頓覺清涼。她揀了個乾淨的樹根坐著,開水壺,含著水,再小心喝下。她從衣物的包裹裡,取出一個小布包,打開蝴蝶結,取出兩粒白白的饅頭。

熱天午後,林鳳香還有好多村莊要走。吃完饅頭,她把兩個大包裹靠在樹幹,背貼著包裹,柔柔舒舒,渾似躺在床上。一隻蝗蟲跳進樹蔭,沉默不動,林鳳香捻著手上吃剩的麵包皮丟在地上,蝗蟲受擾,蹦地一跳,又跳進赤焰般的陽光裡。

這陽光,還真是大,白花花,眼睛都睜不開,林鳳香觸著腰間錢袋,滿意微笑。林鳳香本籍福建同安,嫁來金門水頭後,也把娘家賣衣服營生技倆帶到夫家,只沒料到,金門光烈風厲,才幾年光景,皮膚黑了、乾了,活像蘋果慢慢脫水。

林鳳香吃了饅頭,在樹下打盹。太陽斜些了,林鳳香伸腰,打哈欠,拿好扁擔,一頭掛上一個大包裹,沿路走,進入下一個鄉鎮。這些鄉鎮,林鳳香每季來一、兩回,幾年過去,也熟悉各鄉鎮婦女,常就著村鎮廣場或住家宅院,做起買賣。

林鳳香兜賣的衣服,陳秀庭倒沒買過,她跟顏粉珍等多位朋友,一起走訪新頭。那一天,新頭婦女買了林鳳香不少東西,一個頭戴珠花的婦人瞇著眼睛說,阿香離開時,腳步快了,主要是東西多被買走,包袱輕了;再是荷包多了,人也輕快。婦人走幾步,跨向大路,陳秀庭跟上路口,婦人指著路。路兩旁,田已收成,土方裸露,一眼望去,不見一絲翠綠,風掃動,塵沙起,路旁兩株相思樹,斜七扭八飄搖。婦人定定看著路,看著阿香扛著兩只空鬆的包袱,沿路快走。

走了一段路,林鳳香覺得包裹寬鬆,重心不穩,不好走,停在路邊,將兩只包袱款作一只,扁擔勾著,靠上肩,彷彿掛著一把大雨傘。以前,林鳳香也曾這麼勾著包袱,走進下一個鄉鎮。眼尖的婦人見著林鳳香,先是一陣驚喜,有時還小跑步,不等林鳳香進村落,就在路邊解開包袱,挑起衣物。但驚喜之外難免失落,兩只包袱剩一只,意味好看的,都被撿走了,林鳳香減價促銷,另加款說,把尋常一件衣物說得像是後宮娘娘打扮穿的。

婦人走著,珠花搖,陳秀庭瞧著珍珠搖啊搖,一陣心酸。婦人還周到地拿出跟林鳳香買的衣服,推給陳秀庭說,就給阿香穿吧。她賣了許多好衣服,卻沒穿過真正的好衣裳。陳秀庭呆了呆,點頭收下。一句謝謝哽著,臨要說,卻還是沒說。陳秀庭告別新頭婦人,秋空碧朗,陳秀庭幾人撐傘而走,雖有微風徐來,依然汗流浹背。婦人說,林鳳香就在相思樹頭收拾包裹,沒多久,路轉,林鳳香沒入眼前大片荒野中。距離轉彎,不過幾十公尺外,陳秀庭瞧著,心蹦蹦跳,心蹦蹦響。

臨出發前,顏粉珍問陳秀庭,真要來嗎?陳點頭。陳、顏兩人皆金城人氏,陳的夫婿任公職,顏的夫婿經商,常偕夫婿往返內地,知悉內地倡導女性獨立,女人可以讀書,留洋遊學,可以穿裙,可以燙頭髮。而女人在金門卻是沒有地位的,富有人家常以婢女陪葬,生了女兒,常是溺斃,童養媳更是盛行,從小過繼婆家,像家畜一樣,勤於勞作。陳秀庭跟夫婿說,女人,難道不是人?

陳秀庭夥同顏粉珍等人,常常聚會,透過夫婿任職公務,撥付款項,慰問老弱病殘婦人。一天,陳的夫婿談論公務,提到賣衣婦女失蹤,陳秀庭以為夫妻口角,妻乘隙渡海回娘家,不以為意。沒過幾天,不料夫婿卻說,賣衣婦死了,屍體剛被發現。陳秀庭渾然一驚,忙問,殺人兇手呢?

公堂下,王朝基坦承殺人,他狀似驚懼,答話後,頭壓低,鼻頭抽動,陳秀庭一旁觀看,卻發現王朝基不答話時,把手埋在腿膝蓋內側,正摳著指甲玩。本來,殺人償命,但坦白、加上有悔意,就可從寬判刑。陳秀庭跟夫婿說,王朝基壓根兒沒有悔意,夫婿不信,陳說,王摳著指甲玩,答話時,表情驚恐,眼神卻有恃無恐,說到底,王朝基只是裝模作樣。就在那個時候,陳秀庭第一次為林鳳香不值。

陳又問,王朝基敘述殺人過程時,語氣可還和緩?交代凶器跟殺人細節時,可曾驚慌?夫婿搓著下巴鬍鬚,回想日時審訊王朝基,王的敘述,彷彿謀殺案與他無涉,更像旁觀者。提到謀殺時,過程仔細而殘忍,林的家人痛哭哀嚎,王還繼續說,越說越細,林鳳香在他刀下,像一隻雞、一頭羊。而這樣的王朝基,只得關上幾年?

夫婿搖搖頭,嘆說,這是法律啊,法律給人自新機會,何況是一個坦承、自首,事事配合審訊的人?夫婿說著時,陳秀庭緊盯他看,不覺間,他越說,聲音越小,到後來,只能長長一嘆。陳秀庭突然靈機一動,問說,明天不就要宣判了嗎?王朝基的心情,怕是好極了?

陳秀庭望了望相思樹,微風來,枯枝搖曳,落下幾片薄薄樹葉。

半月形樹葉落在林鳳香腳尖,林鳳香想,要是春天,翠綠色樹冠上,黃花點點,風來,一樹吹過一樹,才真正漂亮。林鳳香斜揹包袱,心想,再繞一兩個村落,就差不多了。路,剛剛轉進另一片荒涼中,林鳳香走了一段路,聽見背後有人叫喚。她回過身,見著一個莊稼漢,眼巴巴地叫她大嫂,問她賣什麼,可還有剩?

林鳳香想,再做得了生意,下一個鄉鎮就不用去了。林微笑,擱下包袱,抽出扁擔,解開蝴蝶結,說道,當然還有不少好衣服,好布料,正好給娘子做新衣。莊稼漢翻了翻包袱裡的物款,嫌棄地說,就剩這幾種囉,林鳳香朝他一笑,剩下的東西雖不多,但要識貨才有用,你瞧這塊布,做成裙子,待年節時穿,多漂亮!莊稼漢一問,才知那塊布貴,各有花的、黃的、紅的、藍色的、彩色的等多種,而今只剩綠的。林鳳香說,綠的有什麼不好?綠的,喜氣洋洋呀,看見綠的,就知道春天來了,春天來了,有什麼不好?林鳳香邊說,邊找有無其他衣物或布料,找啊找,居然找到混在其他物料裡,一匹花花紅紅的料子,林鳳香自個兒也沒發現,抽出布匹時,自己也驚訝,大聲說,別挑了,就是這塊布了,趕緊買回去給娘子穿,算你便宜。

莊稼漢也被林鳳香的叫嚷感染喜氣,不管手粗、手髒,一摸著那布料,就覺得手不粗也不髒了,林說,這塊布混有蠶絲,特別柔軟。莊稼漢驚喜地望著林鳳香,林會意,嘆說,也算有緣,就便宜賣了。

轉過前頭小路,就到另一個村,林鳳香想,就不去了吧。陽光花,膚色土方,被照得慘白,剛收成,花生梗一排一排鋪著,日頭曬乾,捆好堆進柴房,就是牛隻過冬的草料。田埂間,草皮也黃,膚黃與枯黃相接,竟讓這大片農田蒙上一層腐朽,一路蔓延,似要抵達一個說不出話、再無播種豐收的地獄。林鳳香笑自己多想,深深吸氣,花生梗枯朽,倒有陣陣甜香,滲入心脾。沒走多久,林鳳香聽見後頭有腳步聲,回頭,見是剛剛那位莊稼漢邁大步,跑過來。林鳳香想,難道還要多買?還是,找錯錢?

林鳳香呆呆望著,莊稼漢跑著、跑著,好像急於告訴她天大的消息。可是他的腳步卻不急也不快。他的臉,逐漸放大、變大,臉上毫無端倪。近了、近了,林鳳香笑,朝他笑。莊稼漢繼續跑,他眼裡沒有她,他眼裡,只是一個空空的荒野,他跑,沒有為林鳳香停下來的意思,他跑,就要越過林鳳香,林鳳香皺眉。果然,不為了林鳳香而來,就在三公尺遠,他加緊腳步,躍過林鳳香。

只是,一躍過林鳳香,林鳳香就被拖著跑。莊稼漢還待跑,但拖著林鳳香,畢竟跑不動,林鳳香躺在黃土路,氣喘噓噓,肚腹上,插著莊稼漢的手。莊稼漢手一抽,再一送,林鳳香喘得更厲害。王朝基公堂上說,林鳳香臨死前,一句話都沒說。

問他為何殺人?王朝基淚流滿面,提說當天買了布料,很是歡喜,如果再能多買幾匹,就再好不過。又想到,林鳳香那天賣了很多布料跟衣服,身上有錢。王朝基突然失心狂,發瘋地說,他是鬼迷心竅,不是真想殺人!王朝基喊累、哭累,跪在地上,一搭一抽,可陳秀庭斷定,王朝基是假瘋、假哭。

審訊當晚,陳秀庭拜託夫婿齊去探監,兩人知會了獄警,莫張揚。金門治安好,凶刑犯有的押往廈門或同安治罪,監獄不大,只寥寥數間。兩人一入監獄,就尋了轉角處,安坐不動,也不說話。囚犯不知有人進來,自顧自地聊。囚犯問王朝基審訊狀況,王說,頂多關幾年,沒事的。囚犯納悶說,他偷個牛,就關許久,怎殺人奪財也一樣?王說,自首減刑,求饒罪緩呀。王朝基得意地吹著口哨,陳夫婿輕聲走近,王朝基見著來人,跌落床下,忙哭喊說,我知道錯了,我不是真心殺人呀!

陳秀庭跟顏粉珍說,林鳳香死得冤,殺王朝基,也無濟於事,得成立組織,鼓動婦女自立、自救。陳、顏帶領有志女性,齊赴新頭,以林鳳香的死,激勵同仁。

轉彎,陳秀庭遙遙看見林鳳香遇害處。她手捧婦人獻給林鳳香的衣裳,心想,就在那裡,燒給林鳳香吧。陳秀庭走著,黃土漫漫,西風揚揚,陳秀庭看著前頭,看著林鳳香。她依稀站在林鳳香遇難處,看見王朝基一路奔來;她一陣心悸,想躲,而這路狹隘,她左移,王朝基卻也朝著她,向左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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