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有過早的領悟似的，他雖然閉著眼睛，也知道那道門不容易闖過。忘了有多久，他就在聚集著力量。也十分注重睡眠；那種睡眠是異常甜美的，隱隱約約地覺得渾身就躺在暖洋洋的海水中，好似身體被連結著一支軟軟的通管，不斷有好東西，零碎的、流質的輸送進來，讓他拚命吸收。有時舒適得不想醒來，有時卻煩躁不堪，突然被門外什麼聲音吵醒。那時他的心就會惶惑、不安、易怒，伸腿張拳地要將一切都擊破打碎，可這時才發現，他是身處在一個狹窄的壁中，任施出多大的力量，都沒有辦法過早地離開這囚室。

唉！門外的世界一定十分美妙吧？熙熙攘攘、沸騰得好像一鍋亂粥。到底那在門外走動的人們在追求著或爭吵著什麼呢？他們憂傷還是快樂呢？沒有到門外走一走，也就永遠不會知道那種甜酸苦辣的滋味了。唯門兒永遠緊閉，自從他被困在這連著那道小門的斗室，似乎很久了，不見有人進來，哪怕只是探一下頭，因此哪怕只是一絲的光亮，他也看不到。這種深重窒息的痛苦，未知到何時方休呢？他禁不住黯然神傷地流淚。每到此時，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忘了日子怎樣計算的？睡上一個世紀？那不現實；沒有人能忍受長期被封閉和囚禁的！

終於聽到囚室上方有人以指頭敲擊的輕微聲響了。而後似遠實近的交談聲也頻頻地在門外響起。他知道衝出門外的日子逼近了，激烈的心跳也日益加劇起來。他開始震怒，扭曲著身，奇怪，每當他強烈掙扎，想站起來，四周那堅硬的牆壁，忽然會在剎那間變軟，罐頭鮑魚一般地裹住他，使他不易動彈。他掙扎得好辛苦，直至不知哪兒流來的水像地板傾斜般地流出門外，他才下意識感到最後的時機到來了。他開始憋住氣，縮起身，使盡力量，拳打腳踢一番，也許有什麼新裂口可以讓他不必經過那一道門衝出？可是他失望了。

恍惚間，覺得原先朝下的門忽然方向換了，他看到門兒顫顫地開了微縫，而他也變得只能橫著身蠕動，慢慢向門爬近。門兒原來是那麼小，他用頭顱使勁地一次又一次撞向那門，整個囚室強烈地顫抖，甚至激烈地打起旋來。這時候他也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起自己已遍體鱗傷了，要不然為什麼竟渾身血淋淋的？

他恐懼萬分，卻明白此刻只能前進不能再後退了。他拚了死力，終於將一個頭顱頂出了門，嗅到了室內從未有過的新鮮空氣，可也好慘，那怪門將他的細脖緊緊卡住，鮮血如水噴湧，整個身子留在門內無法動彈，氣力也彷彿已施盡了，外面白花花地使他睜不開眼。朦朧間他好像看到眼前晃著巨大的鐵夾子，有人夾住他某一部分，把他硬生生地拉出來。他痛得幾乎暈死了過去，只感到身子暖暖腥腥的，一定是臥在血泊裡。

昨日如一場夢。五十年就是半世紀，而半世紀的事就如一個昨日，昨日的一切都記憶不清了。失憶真是一種幸福，想起往事只徒留痛苦。他記憶得最清楚的，看來就是幼嬰時期在醫院的保溫箱躺過一個時期，人家說他不符合標準。怎麼一下子就被誰送到這地方來了。平時的日子，只當看到周圍一張張滿是皺紋的臉和那一頭頭的白蒼蒼的頭髮，他才明白自己也已成為他們中的一員。好在失憶，不然可就要像一些老人那樣想不開，過早地去尋短見。

大多數事情都忘卻了，真好；只有糞尿失禁的感覺實在，證明自己仍是活物。兩個女工走過來，在他面前換換掃掃、談談說說的。句句都似說著別人，但分明又像以自己為對象：「林姐！我就做快一個月了，這老頭子怎麼就沒半個人影來看他。妳不是說他子女還不少？」

「就是因為子女太多嘛，所以沒人管，乾脆送來這裡！阿花，我看我們將來也和他差不多！」

「奇怪，從來沒聽他說話？」

「沒人來看他，至少也有兩三年光景了，慢慢的口舌也遲鈍了，不習慣說了。」

「那妳和他說的時候呢？」

「他只是支支吾吾，嗯嗯哼哼的，沒有一句成話！」

「也沒聽他說過去的事？」

「沒有。這批老人嘛，去檢查過身體。醫生說他失憶了。記憶力嚴重衰退，過去的事只能記起百分之五！」

「那也好。要不然老說些過去不如意的事，不但別的老人不一定願意聽，恐怕他的活力也會慢慢枯竭，加速他的：：：唉。」

「說的也是，像他的晚年，還是麻木一點好吧。」

「其實他並不老，但看上去顯得多麼老！可是一進我們這兒就這樣子的？」

「那也不是。剛進來還活動一點，除了種種花草，也起得很早，在院內漫步至少一個小時，還愛編故事講給三五個老人聽哩。一年後心情就大變了。」

「那是什麼事觸動他？」

「大概是第二年的平安夜吧，一群小學生在老師帶領下，來我們這兒敬老慰問，又演唱又跳舞，又送禮物。他得到一個又會笑又會說話的洋娃娃，從此變了。他很愛那個洋娃娃，那一夜興奮得睡不著覺，發條一扭，吵得同室的人睡不著覺：：：」

「真的是：：：唉，我們快替他換內褲吧。」

他覺得身子被人觸動了。兩雙女手一觸，如觸火炭，兩女工嚇得趕快縮起手，狂奔出室。

昏昏沉沉地，他又被送進了一道白色的門。

失去的記憶忽然變得明晰起來。那都是在十分短促的時間內緊接著發生的。從尿濕的床被抬到白色的擔架。送入白色的車子，再送到一座白色的建築物，進入白色的門，再送入白色的房間，四周的人也都穿著白長袍和白長裙。

那插入鼻子的橡皮管和插入手腕部的透明管，驀然使他憶起幼嬰期，不，胚胎期送給他營養物的臍管。奇怪，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呢？人的潛意識確是不可思議，彷彿他這一生就不斷住入古裡古怪的屋子。早年那種渴求和世間接觸的囚室，有個彈簧式的怪門。不久前那從來不大有人走動的寒屋，門兒雖大，卻始終冷清。此刻的門卻是白色的，白得有些悽慘，到處飄散著濃濃的酒精味和硼酸味。他生起了疑惑，也感到了恐懼，一陣冷伴隨著的是一陣熱。那些輸液，是不是因為他體內缺了什麼而為他做補充呢？假如沒有補充，是否活力就會枯竭，生命之流就中止了呢？

他想問，但他發不出聲。想像著自己，全身都插管子，像在搶救什麼？汽車耗完油，開到油站，不也插入油管嘴麼？他想到此，已意識到自己離天國也許不遠了。

看，牆上的聖母正以溫熱仁慈的目光在他身上愛撫，向他微笑。只有那些穿白色衣裳的人背著他，嘰嘰喳喳，肯定在議論他那一副臭皮囊尚能維持多長的日子。他們縱然面對著他，也只對他做做神秘的、虛偽的笑。

他的恐懼一日甚於一日，眼前好似立著一個黑黑的魔影，分分秒秒都可以向他撲來，掐住他的咽喉。天黑下來後，窗外的黑天連星也稀疏，夜風總好像吹進什麼。有時，他分明看到一個齜牙咧嘴的骷髏站在床尾對著他怪笑。

日子一天天流逝，蛀蟲在啃咬、蛀蝕他的肉體。那一天周圍的人又都忙碌起來。忽然就像被蜂針深深扎了幾下，他就昏迷而失去感覺了。迷糊中感到被推進解剖房，他們在向自己被剖開的腹腔又挖又割的，太可怕了。

多日後他看到那一公斤多的壞器官被放入有藥水的玻璃瓶，他嚇了一大跳，冷汗頻流。那以後，他不斷地聽到不祥之言。幾個月後他發覺吃不下東西，激烈地嘔吐？吐物嘔血！

他明白來日之無多了，內心祈禱上帝不要讓他在離開人間時太痛苦。可是那一夜，白色的門向他打開了。一陣陰風打旋，要捲他入那另一道黑門。門外黑漆漆的。他想緊抓一切可抓物都沒有可能。不想進那深不可測的門，門外卻好像有著巨大的不可戰勝的神力，一切掙扎都失效。他哀嚎，輕飄飄地被吸出白門，進入另一道黑門。

那是多麼奇異的世界啊，有知覺的歲月裡所未曾擁有和享受到的，在這世界都具備了。一生中哪曾躺過這樣舒適的長方盒！雖然小得不能翻身，被尊重得腹上還撒了白白的小花哩。從前自己不曾感到自己有多麼重要，此刻卻分明聽到拉引得長長的如怨如泣的哭聲，怎麼忽然間親友就這麼多起來呢？

最奇怪的就是睡在這種封閉式木床，不必再為世間種種瑣事煩惱，本是一種極大的幸福了，卻居然還被那麼多人抬起，那感覺就像是躺在一片巨葉上在雲端裡飄遊、浮動，連古時之抬轎，也沒這般舒服哩。這種帝王般的享受，預告著他會被送去一個再不知痛苦和煩惱是什麼的地方。

終於，他被送入另一道門，裡面雖然光線不足，但倒舒適合身。這種迷你型住宅從前走過時看見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住過。沒有窗口，也沒有走廊，沒有後門，倒是可以一睡下去就進入深沉的境界，做幾世紀的長夢。

唉！要是早些日子知道這兒的好處，又何必忍受那種種煎熬？趁早遷移到這種僻靜的好去處，也可為人類解除一份累贅，一個包袱。

安身之後，他又聽到哭聲。蘋果的香味混合了紙銀、檀香的氣味飄散過來。在這小住宅以外的日子，何曾受過這般尊敬？

門外的人終於走了，住宅外恢復了先前的寂靜，他從來未有享受過這類萬籟俱靜的境界，沒有因暴戾而相罵的嘈雜，沒有四方城激戰的麻將撞擊聲。沒有謠言、閒話、胡說、空議、肉麻的打情罵俏。沒有刀劍交錯的聲響：：：甚至也沒有白天和黑夜的交替，時間的觀念也完全消失了。當然也就沒有了失戀、失業、病痛的煩惱了。沒有這一切的世界才可能顯出這深刻的寂靜。真的，一切不悅耳的聲音都絕滅了。從前害怕進入這一道門，如今才感到進入來是不錯的，這是大家都會先後搬進來的居所。能先踏足進來的，就會率先擁有這永恆的寂靜。

自然，夜裡蟲兒齊唱，也都輕重有致，悠悠而略帶淒清，那也是一份靜美的韻律。宅頂涼涼的，一定是孤獨的月在照映了。他太喜歡了，黑暗中還常聽到住宅外泥土在輕微爆裂的聲音，彷彿有什麼東西在節節拔高。連宅頂也好似有草兒在生長，加厚宅頂，也暖了他的心。暴雨來了，烈日又日日灑下來，他也再感受不到所有的炎涼了。這世界真好啊。

不是麼？「這傢伙現在好得多了！」有一夜，他就聽到門外有腳步聲駐住，有兩個人說著話，其中一個人這麼說。他深深長嘆了一聲，驚嚇了那兩個夜行人，拔足狂跑。他又一度陷入了悔恨，自覺領悟得太遲，沒有及早來到這睡眠甜美的永恆天地。(一九八九年十二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