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代媽祖詩詠輯注》序
2005年10月,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遺產︾論壇和編委擴大會在四川南充西華師範大學舉辦,我在會上作了︽海洋文化視野下的中國海洋文學︾專題發言。發言的主要觀點是:中國海岸線很長,海洋文化的內容極其豐富;相對于邊塞、都市、田園、山水(內陸江河)等文學的種類,海洋文學似不夠發達,我們對海洋文化和中國海洋文學的發掘、研究也很不夠;當代的文藝作品中,有關海洋的小說、戲劇和電影、電視也偏少,且缺乏優秀之作。
11月中,莆田學院中文系主任王連弟教授讓該系青年教師蔡小燕來接我去講學。據蔡氏譜,小燕是蔡君謨的後人。上世紀初我校注︽蔡襄集︾,對蔡襄作了比較深入和全面的瞭解。蔡襄是興化軍仙遊人,卒後葬莆田。莆田和仙遊今都屬於莆田市。蔡君謨鍾愛家山,所著︽荔枝譜︾,盛稱莆陽荔枝,名號多達數十種,如數家珍。蔡集還有一篇︽和龐公謝子魚荔枝︾詩。宋代,子魚是莆田的特產,味道之美天下無。子魚,又稱通印子魚,或印子魚。王安石有「長魚俎上通三印」詩,蘇軾有「通印子魚猶帶骨」之句,黃庭堅則云:「子魚通印蠔破山。」嚴有翼︽藝苑雌黃︾亦云:「通印長魚,古人以食味之珍。通印者,言其大可容印。」(均見輿地紀勝︾卷一百三十五︽福建路興化軍︾「子魚潭」條)幾次過莆,都是匆匆忙忙的,這一次比較從容,在莆田過了夜,不僅有機會到莆田圖書館看書,而且得便向長於莆地掌故的人士請教。王主任是前幾年從東北引進的教授,小燕年紀輕,故輾轉問到了該系的一位老師劉福鑄副教授。小燕說,劉福鑄老師搜集了許多莆田的資料,與莆事幾乎無所不通。
12月,小燕帶來︽歷代媽祖詩詠輯注︾,說王主任讓我?此書作一序。此書系莆田學院媽祖文化研究所與漢語言文學系合編,主編為劉福鑄、王連弟,副主編是蔣維錟。蔣維錟先生2001年已輯有︽天後宮題詠︾一書,該書已搜集歷代有關媽祖的詩220多首,︽歷代媽祖詩詠輯注︾則在蔣輯的基礎上廣為搜羅,擴大篇幅,並加以校訂、注釋,終於完成了這部數十萬字的新輯注本。王連弟教授是中文系主任,有很強的號召力和組強能力,業務上又有威信;劉福鑄副教授精通莆事掌故,十數年如一日,孜孜於莆田文獻的搜集與研究,加上全體參與工作的教師的努力,輯注本終於比較完滿地問世了。
︽山海經︾卷十︽海內南經︾反復提到閩海:「閩在海中,其北有山。一曰閩中山在海中。三天子鄣山在閩西海北。一曰在海中。」不管是閩在海中,還是閩中有山在海中,上古之時人們對閩地的認識是將它與海連系在一起的。西漢元封初伐東越,遣橫海將軍韓說從海上至閩,可見當時人們已經知道利用海路交通與閩地聯繫。三國吳建國江南,侯官(今福州)是當時造船的一個重要基地。西晉末年孫恩、盧循的農民戰爭、南朝陳天嘉間章昭達追討陳寶應於莆田、隋開皇間楊素平泉州王國慶等,都利用了福建的海路。五代時,閩王王審知、泉州刺史王延彬都非常重視海上貿易。王審知治閩,「招來海中蠻夷商賈」(︽新五代史︾卷六十八︽閩王世家︾);王延彬「多發蠻舶,以資公用,驚濤狂飆,無有失壞。郡籍之為利,號「招寶侍郎」。」(︽泉州府志︾卷六十九︽封爵︾)「招來海中蠻夷商賈」、「發蠻舶」,當然是雙向的,就是說,五代時福州至泉州之間的沿海,不僅閩商常有船隻出海與外界貿易,海外商船也不時前來做生意。到了宋代,尤其是到了南宋,福建的海上貿易進一步發展,中央在福建設立市舶司(相當於海關)一類的機構,泉州港也成了世界聞名的大港。
古代船舶的製造技術上不免有較大的欠缺,航海方面的相關科學知識也還比較落後,碰上巨風等自然災害,不僅是防禦能力差,遇險的救援條件也差,王延彬的泉州船「無有失壞」的說法多少值得懷疑,即便確切不誤,但船舶一出海擔驚受怕也就隨之而至。晚唐五代閩詩人黃滔︽賈客︾詩有云:「大舟有深利,滄海無淺波。利深波也深,君意竟如何?鯨鯢鑿上路,何如少經過。」黃滔詩教人不要為深利而涉滄海,但所說海上貿易風波不測、危險大卻是不爭之事實。南宋末年理學家熊禾,則說:「錙珠較鷺股,漏網魚吞舟。」(︽上致用院李中知論海舶︾),熊禾是建陽人,對海上貿易知道不多,觀念陳舊,或許把航海的艱難看得重了一點,但是,古代海上航行確實不夠安全,帶有更多的冒險性。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海上貿易固可給一些人帶來財富,但是,福建沿海地少人多,不靠航海做貿易,民則無以為生,這一點,宋元以至明清福建沿海大多數的民眾(包括鄉紳和閩籍官員)都是這樣來認識這個問題的。
海是一定要出的,但出海又有生命之虞,因此人們希望有一位善良、有愛心的人或神來保佑出海者的生命安全,在漫長的歲月中,護佑航海安全的媽祖就這樣產生了。莆田一地,介於福州與泉州之間,研究古代海上交通者較少提到莆田,或許是因為福州與泉州古代海上交通太發達了,淹蓋了莆田之名;還有一種可能,言泉州則包括莆田在內。唐.李吉甫︽元和郡縣誌︾卷二十九,「莆田縣」條,「大海,在縣東一十五里。」興化軍末建之前,莆田、仙遊二縣屬泉州,宋太平興國四年(979)「以泉州莆田、仙遊二縣隸軍」。莆田縣有「壺公山、大海」(宋.王存︽元豐九域志︾卷九「興化軍」條)。宋.祝穆︽方輿勝覽︾卷十三「壺公山」條引晚唐五代翁承贊詩云:「井邑斜連北,蓬瀛直倚東。秋高岩溜白,日上海波紅。」又「湄洲山」條云:「去郡東北七十里,與流求國相通。」唐宋時期的地理學家,都非常重視莆田一地東臨大海的事實;所謂「與流求國相通」,當可以說明莆田宋代海上交通已經達到相當高的水準。
據傳媽祖姓林名默(或稱林默娘)就誕生在湄洲嶼(一說與湄洲嶼一水之遙的湄洲灣港裏村),北宋初年人,僅活了二十八歲,默娘從小能鳧水駕舟,急人之難。雍熙四年(987)秋,風雨大作,默娘在海上救助船民,不幸被巨風卷走。人們為這位善良的海邊女子之死感到悲傷,希冀她的靈魂能夠昇天,父老即其地而祠之,名曰「聖墩」。此後,默娘並不斷被神化,並且成了海上航行者人人敬仰的保護神。宋代,廟已有「順濟」、「靈妃」等名號;元至元初,封「善慶顯濟天妃」。後世遂以其宮為「天妃宮」,俗又稱「媽祖廟」。
最早歌詠媽祖的詩歌不知始於何時,本書所錄最早的是寥鵬飛的︽聖墩祖廟迎神歌︾、︽聖墩祖廟送神歌︾二首。寥鵬飛,南宋紹興時邑人。這兩首詩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是詩從︽白塘李氏族譜︾中輯得,︽全宋詩︾未收,足見編者用力之勤。二是稱「聖墩」為「祖廟」,可見南宋初年默娘之廟已有多處,而以此廟為祖。劉克莊是南宋莆田籍大詩人,亦作有數首有關媽祖的詩歌,其︽白湖廟二十韻︾云:
靈妃一女子,瓣香起湄洲。巨浸雖稽天,旗蓋儼中流。駕風檣浪舶,翻筋斗韆鞦。既而大神通,血食羊萬頭。封爵遂綦貴,青圭蔽珠旒。輪奐擬宮省,盥薦皆王侯。始盛自全閩,俄遍于齊州。靜如海不波,幽與神為謀。營卒嘗密禱,山椒立獻囚。豈必如麻姑,撒米人間遊。亦竊笑阿環,種桃兒童偷。獨於民錫福,能使歲有秋。每至割獲時,稚耄爭勸酬。坎坎擊社鼓,嗚嗚纏蠻謳。常恨孔子沒,︽豳風︾不見收。君謨與漁仲,亦未嘗旁搜。束皙何人哉?愚欲補前修。緬懷荔台叟,紀述惜未周。迎山豈無石?可以礱且鎪。吾老毛穎禿,安能斡萬牛!
從此詩我們得知,北宋時默娘之名還不甚顯,故尚未引起著名鄉人蔡襄的注意,他的著述未曾載述(鄭樵雖為南宋人,作為史學家,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志書方面)。南宋時,被尊為神的靈妃,神通廣大,在她的護佑下,海靜無波,平安無事。她不僅是航海的保護神,而且也護佑戰卒獲捷虜囚;她還能賜福於民,歲歲豐稔。劉克莊對當時靈妃形象的描繪:手執青圭,頂蔽珠旒,儼然宮中妃后。我們現在看湄洲媽祖祖廟,媽祖的真身與當年詩人的描述似無太大不同,可見其由來有自。劉克莊還告訴我們,當年靈妃的信仰,不僅已遍及全閩,已經傳至九州。如今媽祖廟不僅中國沿海各地隨處可尋,內陸的不少地方,甚至域外、直至遙遠的美洲也可見其蹤影。媽祖已經成為一種民間信仰,一種民間文化,而這種信仰和這種文化正在受到越來越多的人的關注和興趣。
以上我們僅舉兩個例子,就足以說明歷代媽祖的詩歌有著很重要有研究價值。劉福鑄和王連弟主編的這部詩輯達數百首之多,並加以注釋,其學術價值自不待說。過去我也曾留心過歷代的媽祖詩,但收穫甚少,所以我不能不佩服這部書的輯注者。上文我說過在西華師範大學的講演,當時我說中國的海洋文學不夠發達,讀了︽歷代媽祖詩詠輯注︾後,我必須修正這一看法,不是海洋文學不夠發達,而是自己留心不夠,關注不夠,劉福鑄、王連弟等搜集到這麼多的媽祖詩,給了我許多的?示:中國海洋文學原來是這?地豐富多姿!
小燕把這部書的打印稿送來我處已經一個多月了,忙固然是一方面,但不能說一點餘閑都沒有,但有限的餘閑又常常缺乏寫作的情緒,所以一直擱淺。學校已經放假一周,這兩天推卻了某些社會活動,調節了情緒,趕在春節之前寫下上面的文字為序。
乙酉臘月二十八于福州倉山華廬
附記:︽歷代媽祖詩詠輯注︾尚在排印中,春節長假無事,因想起去年十或十一月︽金門日報︾登載過消息,說在金門料羅灣依莆田湄洲媽祖石雕像原樣也雕塑了一尊媽祖石像;又想起吳成典先生曾率團到湄洲進香,消息曾在電視曾播出;當然更想起回鄉時拜謁過金門媽祖廟,故將本文先期在日報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