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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袋

發布日期:
作者: 吳鈞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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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欣倫寫了一本有趣的論文:︽戰後台灣─疾病研究書寫︾,裡頭提到,作家藉由敘寫疾病,開展其想像視野,或發抒內心感受,或進行批判省思,小至微物私己,大至國族社群。

我讀到這段文字,想到一對秘密情侶,在公司,眉來眼去。既是秘密,便該有隱密作為,他們在公司擦身而過,眼神不交會,我也總以為,他、我、她,只是同事。直到有人悄聲跟我說了,對女孩飄掠過來的眼神才豁然開悟。原來,她不是看我來著,而看著隔座的同事。從此,我便以秘密觀察,對抗他們的秘密交往。

李欣倫說,藉由分析文本中疾病的象徵、指涉,對台灣文學史的主題拓展、議題深化及母題延擴,或也提供了多維面的詮釋與思考。然而,我卻藉著觀察情侶,看到愛情的其他面貌。

我注意到,藥袋,是他們的信物。藥袋,不透明,上頭印了診所名稱、地址跟電話等,沒有人會去懷疑,藥袋另有所指。時間不定,許是上午、下班前,或眾人忙得無法開交的午後,男孩拎著一只藥袋,上頭覆蓋公文,佯裝輕巧,把公文跟藥袋擱在女孩桌上。我訝異,在此之前,居然沒發現那只紅色字體的藥袋在辦公室裡,是如此醒目。一旦發現,它就像雷達上唯一移動的顯影。我好奇,藥袋裡擺的會是什麼?是禮物?糖果、卡片?而藥袋的內容物,居然有吞服的時效性,必得在上班時,交遞完畢,是無法熬到下班後,再做交達的。李欣倫說,「寄宿、帶原於人體的最可怕病毒莫過於無法溝通的寂寥與過度詮釋的荒謬」,同事是患了無法溝通的寂寥,也犯了過度詮釋的荒謬嗎?

我好奇的是,透過藥袋這一媒介,當他們日後回憶這一段經歷,會發現藥袋已被賦予深刻意義?只我不知,藥袋成為信物,是無意為之,還是有意?

紅色藥袋遞來遞去,除了容物讓我好奇,我也想到愛情跟藥物的關係。誰說愛情,不是一種藥呢?情人無意間的一個輕忽眼神,很容易轉化為情侶心中的絕症,當她說,我們就維持著少少的關係吧;淡淡的,就很好。他被推落懸崖,不斷墜下、墜下,卻在落地之前,維持著她熟悉的笑容,這不正是,一種絕症?當她說,我消失了喔,別找我。他知道,她去了他到不了的地方,他被排拒在時空門外,只能悠游、漂浮,好像驅逐外太空,浩大宇宙,舉目都是繁星,他卻只能凝視宇宙黑洞。她說,喜歡你在錯誤的時空,他頓時滿身大汗,拚命想,何是錯誤、何為正確?她說,病了,咳嗽,他急問病情,想代她病著了。

多數人,都不難想像上述諸例,或還親身經歷。

我們或可想像,何以慣用「落入」或「Fall」這個字眼,形容愛情?這個字,把愛具體化,戀愛有深度,且深不可測。落入戀愛,如同落入井,它該像電影︽七夜怪譚︾的井,無處攀登,井底的人,只能日日夜夜望著一小片天空,看著他的全部。有時飛鳥飛掠,影子投映,井底人驚起狂喜,等到愛人出現,井底人馬上變作蜘蛛人,那裡都能爬。

不是人人都有機會攀出,他只能期待;期待莫要站在水中,卻枯渴而死。

如果,我們發揮想像力,想像世界是一大片挖鑿了各式的井的平坦草原,我們走進去,看見有些井被填平,且豎上墓碑,而更多的,會是無名塚。有人徘徊井邊,有人躑躅井底。面對這些井,我們該大嘆、還是大笑?

有一次到茶水間倒水,一旁的廢紙簍堆裡,一小塊紅色塑膠袋,露出紙叢。我心想,不會這麼大意吧。我抽出,正是他們慣用的藥袋。我塞進口袋,走進廁所。我是一個小心翼翼的偷窺狂,儘管廁所無人,一顆心還是蹦蹦跳。我拆開袋子洞口,像拆解兩個人的秘密。裡頭真有紙條,還寫了字。字體娟秀,該是女孩寫的:「藥袋裡的牛軋糖裡頭,有一顆似曾相識,但我看了也沒多想。今天吃著吃著,每摸到那顆似曾相識的,我都略過換別個,因為它除了跟其他顆包裝的特別不一樣外,摸起來還有點軟軟的。當糖果越來越少,藥袋的味道就越顯凸出,有種怪味,我本來還以為是藥味,因為它是藥袋啊」。似曾相識的那顆,原是女孩送給男孩,他沒吃,無意中又送回來,但隔了一段時間,發霉了。

我猜是,女孩寫紙條跟男孩抱怨,閃神,扔進廢紙簍。

我拿紙條,不知如何是好。好,裝回去,再扔進廢紙簍。我走到茶水間,卻看見女孩蹲在地上,噘嘴,似納悶藥袋掉去何處?我喬裝無事走過,這張紙條是交不回去了。我手上握有藥袋跟紙條,裡頭的話很妙,「當糖果越來越少,藥袋的味道就越顯凸出,有種怪味,我本來還以為是藥味,因為它是藥袋啊」。

李欣倫表示,疾病書寫具有醫療的向度,當讀者穿過作者的疾病書寫之林,似也期待醫療之風吹拂:::以文學方式處理的疾病題材,可以成為健康人的學習材料。這麼說,他們故意把糖果放進藥袋嗎?科奇布斯基說,「地圖不是地方本身」,這句話劃出地圖的限制,以及人,該如何思索進一步繪製我們自己的地圖。也就是說,愛情不是那些糖果,而是糖果裝進藥袋,讓愛情更添內涵,這也說明愛情就是一種病症,紙條就是敘述。我懷疑,這不是唯一的紙條,而是藥袋跟敘述的交換形式。男孩送藥袋,女孩寫紙條,或者女孩送藥袋,男孩寫。

藥袋跟敘述,劃上等號。藥袋是形式,容物是材料,敘述是模式,主題是愛情。當我以這層認識,來觀察同事的藥袋交遞,不由得認為,他們是把人生當小說寫了,而我掌握的藥袋跟紙條,卻是愛情巨大的信物。

信物作祟,回家後,我翻出一些扔置角落的信件。「搞不清楚是好還是不好、對還是不對,好像你不是你,有兩個你,或更多」、「我要學會無畏精神,要勇敢。謝謝你的鼓勵」、「天冷,電視不好看,不想讀書,有點:::念你」、「我不會失蹤,因為說好要當長路上的朋友」、「最常想起你難過的眼神,其次是味道」。

我打開信箋,撬開時空,咀嚼。我一直罹患病症哪,當時,卻不知自己病了,病得誠懇,病得無藥可救。我一直依賴這些藥。這些,她開的藥方。

我腦海,鮮活地出現情人以彼此為藥引的畫面。他們舔噬彼此,吞食著,用力無比。我想起信件被扔置角落的原因。我後來被吞噬了,接受她說,知道嗎,折磨也是愛情的成分,尤其是你的糾結、你的痛苦?

不知道情況是怎麼發生的,我從藥引,退為食材,再也裝不進那口藥袋裡。

而一口食物,無論灑上維他命粉、澆上抗生素醬、或淋上高鈣鹽,注射多少高湯,食物,仍只是一口食物,不會變成藥,它有助腸胃,卻無助靈魂。

我原也是,漠漠草原上,一口無名塚。

藥袋,還是在辦公室裡,傳來遞去。我佯裝無事。

看著愛情,以巨大的敘事姿態經過時,閒雜人等,只能退到遠處。

譬如一位客觀的讀者,絕不打擾,正振筆疾書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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