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教與文學
──聆聽星雲大師與白先勇對談的一些感想
去年(民國九十四年,西元2005年)十二月廿四日,赴台北國父紀念館參加「國際佛光會中華總會會員代表大會」,當晚又參加在該館演藝廳星雲大師的佛學講座─談素食。由於廿六日晚上,天下文化假台北道場如來殿,舉行一場星雲大師與文學家白先勇的「佛教與文學」對談,吸引了我,因為我喜愛文學、又仰慕文學家白先勇的風采與才華,特別多留一天,專程等待,聽這場不同凡響的對談講演。
當代名作家白先勇是當年白崇禧將軍之子,從小深受中國古典小說和「五四」新文學浸染,及長留美,又吸收了西洋現代的文學,創作融合了中西文化思想,表現於作品之中。他的暢銷書︽台北人︾描寫新舊交替時代,大陸播遷來台的一群人的故事,富于歷史興衰和人事滄桑感。顏元叔先生談論︽台北人︾時,曾表示:「一切偉大的功績,一切榮華富貴,只能暫留,終歸滅跡;所有歡笑、所有眼淚、所有喜悅、所有痛苦,到頭來全是虛空一片,因為人生有限、人生虛無,一場夢、一個記憶。」他說,白先勇這種佛家「一切皆空」的思想,潛流在小說的底層。星雲大師曾說,他讀了許多白先勇的作品,認為白先勇很有佛緣,這是否是大師與白先生對談「佛教與文學」的因緣呢?
廿六日下午六時三十分,我與好友檀講師曹金平校長,約好在台北火車站,地下室台鐵入口處與捷運站出口處相會,再一起買火車票,搭赴松山台北道場,聆聽星雲大師與白先勇先生的「佛教與文學」對談。台北到松山只是一站,任何火車或電車經過,都可搭乘,交通非常便捷。到站走個三、五分鐘就可以到達台北道場,我們到達道場,反而是要排隊搭乘電梯到十二樓會場,才感到慢啊!因為來聽講的聽眾很多,電梯只有二台,大家急著趕時間入場,好在我們七點鐘就提前到達,心還平靜不焦急,耐心排隊等待就是了。進入會場,已坐滿了聽眾,我們被引導在控存的第一排就座,習慣先向講臺上西方三聖佛祖行問訊禮,然後坐下觀看兩旁的銀幕,介紹星雲大師與白先勇先生的生平、著作等事蹟。
七點三十分,司儀小姐高喊:「讓我們歡迎星雲大師、文學家白先勇蒞臨會場」!全場觀眾起立熱烈鼓掌,大師笑容滿臉,高舉蓮花手印的雙手,向左右的聽眾揮舞致意;白先勇先生風度翩翩,同樣笑嘻嘻的在天下文化創辦人王力行小姐陪同下,跟大師進場。對談一開始,星雲大師就盛讚白先勇的文學、著作等身,對戲劇的涵養造詣很高,特別對白先勇傳播發揚中國戲劇之母│崑曲的投入推廣做法,直言是「了不起的文化人」。而白先勇也對星雲大師將佛教,由中國大陸帶到台灣、在台灣深耕、發芽,現在又努力重傳到大陸對岸發揚,讓他感到敬佩不已。這段英雄惺惺相惜的對談,讓我們感覺到他們兩人對佛教、對文學的重建都是有心人,同樣熱中投入。他們都希望將原本面臨危機的宗教、文學重新救起。近年來白先生推動青春版︽牡丹亭︾的崑曲,在大陸、台灣各名校表演五十幾場次,成就非凡,但星雲大師謙稱,他在中國大陸推展佛教,談不上成就,只是起步而已。
白先勇先生說,他的心裡很敬佛,也是從文學來的。小時候他看︽西遊記︾,對觀世音大士,以楊柳枝輕灑甘露水,就能使人起死回生,驚訝不已。此後一生對觀世音菩薩都存有敬心。後來,看︽紅樓夢︾,賈寶玉出家時,一席紅袈裟走在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中,那種似悲似喜的心境,已超越文學本身,達到宗教的情境,是讓他最感動的。筆者閱讀︽佛教叢書︾知道,佛教數千卷的經典向來與文學有密不可分的關係,更影響了文學的創作走向。︽西遊記︾是吳承恩從唐玄宗的︽大唐西域記︾中所得的靈感啟發而寫成的,其他的像曹雪芹的︽紅樓夢︾、湯顯祖的︽牡丹亭︾、劉鶚的︽老殘遊記︾都是受佛教影響的文學作品。白先勇又說,遍讀文學,他發現,或許文學家更易參透人生的無常,歷來眾多的文學家,不論是蘇軾、湯顯祖、王維::等,最後都接近了佛學,因為文學研究是人生的過程,但對人生不會有答案,可能最後的答案,宗教才會給人一個指示。白先勇先生問星雲大師,是不是宗教是文學最高的境界呢?關於佛教對文學家的影響,︽佛教叢書︾也有記載,佛教在中國盛行千餘年,與儒家思想融合成為我國文化最重要的內涵,並對中國的社會、民生產生了全面性的影響,尤其是在文學方面,由於不少文人受到佛教博大精深的教義影響,寫下了名傳千古的不朽著作,如上述所提到的吳承恩的︽西遊記︾、曹雪芹的︽紅樓夢︾、湯顯祖的︽牡丹亭︾、劉鶚的︽老殘遊記︾等,均可看出佛教的思想濃厚,這些家喻戶曉的曠古之作,不但為中國文學憑添光彩,也間接為佛教傳播了教義,發揮佛教教化、洗滌人心的功能。
星雲大師說,佛教發展與中國的文學的確有一定的影響,︽西遊記︾中唐三藏到西天取經,經過八十一難,也是︽華嚴經︾善財童子五十三參的想法;而︽紅樓夢︾裡描寫的男女的情愛,到最後還是一種空幻,一種無常,這也是佛教的一種「空無」思想;︽牡丹亭︾、︽孔雀東南飛︾、︽木蘭經︾等小說,都受到佛教文學的影響。他強調,佛教三藏十二部經典,如︽維摩經︾、︽妙法蓮花經︾、︽愣嚴經︾::等本身就是瑰麗的文學作品,為歷史文人所喜愛。胡適之提倡文學革命,倡導白話文,也是受佛教的影響,因為古人翻譯佛經都希望人懂,就不會咬文嚼字,而力求白話淺顯;唐朝禪師六祖惠能大師的︽六祖壇經︾被國學大師錢穆博士,認為是中國第一部的白話文學作品,佛教典籍中的偈頌、贊、散文、故事、俗講、語錄、傳記、遊記、文集等,都是優美的佛教文學,所以那些大文學家到最後,都會向佛教思想靠近。
由此可見,因為佛教對中國文學的影響,無論是文體的開創、技巧的表現、文藻語法的講究、境界的創新、內容的蘊涵、價值觀的突顯::等等,對人們思維領域的擴大,產生了至深且廣的影響。我們都知道,唐代是我國詩的黃金時代,但是唐詩也和禪宗的興起有密不可分的關係,唐代的詩人,常常和禪師,談禪論道,以詩表達禪理,以禪入詩;所謂「佛禪的智慧」,主要是一種追求最高精神境界、達到最高的覺悟、悟出世界萬物、表現無常、轉變的意境。例如:
王維的︿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陶淵明的︿心境﹀: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蘇東坡的︿題西林壁﹀: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而禪師也常以詩句來表達禪修的心境、以及對人生的體悟,例如,
雪竇禪師的詩句:
三界無法,何處求心?白雲為蓋,流泉做琴。
一曲兩曲無人會,雨過夜塘秋水深。
惠能大師的詩句: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憨山禪師的詩句:
紅塵白浪兩茫茫,忍辱柔和是妙方,
到處隨緣延歲月,終身安分度時光。
上述詩人與禪師,談禪論道,以詩談禪、以禪入詩,他們彼此來往、酬答唱和,也留下不少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公案,玆列舉三則,以饗讀者:
一、白居易與惟寬禪師:
有一天,白居易問惟寬禪師:「既曰禪師,何以說法?」
惟寬禪師回答:「無上菩提妙道,身體力行者,是為律;口宣言說者,是為法;行之於心者,是為禪。應用之道雖然有別,但其結果目的是一致的;譬如江、淮、河、漢,依處立名,名雖有別,水性不二。所以律就是法,法不離禪,為何要在這個當中妄起分別呢?」
白居易再問:「既無分別,何以修心?」
禪師答:「心本無損傷,云何要修理?無論垢與淨,一切勿念起。」
白居易不解,又問:「垢即不可念,淨無念,可乎?」
禪師說:「如人的眼睛,容不得一物。金屑雖珍貴,入眼亦為病。」
白居易又問:「無修無念,與凡夫又有何差別?」
禪師答:「凡夫無明,二乘執著,離此二病,是為真修。真修者,不得勤,不得忘。勤即近執著,忘即落無明,此為心要耳。」
白居易聽後,深感敬佩,越發對佛法生起信仰。
二、李翱與藥山禪師:
名學者李翱久慕藥山禪師德行高遠,一天特地親自前往禪師住處拜訪。李翱雖然是一位有名的學者,但藥山禪師聽說他來了,仍舊看經,如如不動。李翱憤憤的說了一句:「見面不如聞名。」說完便要離開。這時禪師開口說話了:「何必貴耳賤目?」
李翱聽了禪師的話,馬上拱手道歉,並虛心請教禪師:「如何是道?」禪師手往上指又往下指,李翱不懂,禪師便說:「雲在青天水在瓶。」李翱欣然有得,於是做了一首偈子:「鍊得身形似鶴形,千株松下兩函經。我來問道無餘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讚嘆藥山禪師行解合一,心中坦蕩蕩,已見自性本源。
三、蘇東坡與佛印禪師:
蘇東坡為文壇巨匠,詩、書、琴、藝無不精通。學佛多年,悟性甚高,頗能領會佛法妙諦。蘇東坡和佛門高僧多有來往,尤其和佛印禪師,過從甚密。
一日,蘇東坡到金山寺和佛印禪師打坐,蘇東坡覺得身心舒悅,於是問禪師說:「禪師!你看我坐的樣子怎麼樣?」
「好莊嚴喔!像一尊佛!」蘇東坡聽了非常高興。
佛印禪師接著反問蘇東坡:「學士!你看我坐的姿勢怎麼樣?」
蘇東坡從來不放過嘲弄禪師的機會,馬上回答說:「像一堆牛糞!」佛印禪師聽了也很高興。
蘇東坡由於禪師被自己譬喻為牛糞,終於佔了優勢,欣喜之餘,逢人就說:「我一向都輸給佛印禪師,今天我可贏了!」
消息傳到蘇小妹耳中,天資聰穎、才華出眾的蘇小妹,卻正色的對蘇東坡說:「哥哥!你輸了,徹底的輸了!佛印禪師的心如佛菩薩,所以他看你像一尊佛,而你的心像牛糞,所以你看他才像一堆牛糞。」蘇東坡一向自命不凡,認為學佛修行已達到很高的境界,很自負的做了一手詩偈,寄送江南給佛印禪師指正,詩云:「稽首天中天,毫光照大千,八風(指讚、譏、毀、譽、利、衰、苦、樂之情緒)吹不動,端坐紫金蓮。」佛印禪師看後批示「放屁」二字寄回,東坡一見大怒,立即過江責問禪師,佛印對他說:「從詩偈中看,你修養已很高了,既是八風吹不動,怎又一屁打過江?」東坡一聽,自嘆修養不及禪師。
「佛教與文學」對談,到最後主持人王力行,問白先勇說:「你是教文學的,大師是宗教家,也是文學家,請兩位大師各推薦文學的兩本好書,提供聽眾閱讀參考。」白先勇先生推薦了︽紅樓夢︾,他認為每一個中國人都應該看︽紅樓夢︾這本書,再一本是︽西遊記︾,他認為這是他看過的中國文學最好的兩本書。星雲大師說,看︽紅樓夢︾不要看︽紅樓夢︾裡的那種情愛的語言,要看情愛裡,那種深入人性的面向,比較更能了解︽紅樓夢︾更深層的意義;︽西遊記︾則將世間上,人性隨著境界轉移的內層意義,生動的表達出來,這是中國四大才子書的兩本,大師也推薦四大才子書的另外兩本,︽三國演義︾與︽水滸傳︾,他說,看︽三國演義︾要學習︽三國演義︾那些人的智慧、仁義。而小說在內容的安排上,從文學看也是很高難度的,他寫得不拖泥帶水;看︽水滸傳︾要能看出慈悲、看出智慧、看出自己的本性來。大師說,看小說、看文學並不是最終的目的,那只是一個文學人生,人生要為歷史負責,要有一個歷史的人生,好在歷史上「立功、立德、立言」。人要有學問,要規劃一個哲學人生,要體會中國老莊孔孟、四書五經裡面中國人的智慧、以及偉大的文化。從文學、歷史、哲學,他才發覺到佛學最高,所以大師上人說,他現在是佛學人生。大師上人的成長過程,也值得我們每個人效法與學習。書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嚮往之。」(作者:金門佛光協會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