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畫──洪明標寫生素描展
舊曆年前,明標在傅錫琪紀念館,參與旅台畫家林金台所主持名為「金門意象」系列的展覽,他的部分是一檔寫生素描個展。
展前兩個月的某個晚上,我到他的住處看他近些日子所畫的畫,事實上這看畫談畫的情景,在兄弟之間已是司空見慣的事。只是沒料到,這次不像從前只有三兩張,而是讓我全面欣賞他事先攤擺在地上的二、三十張圖畫。因為絕大部分的畫都是同我一起上山下海,辛苦的向大自然「化緣」來的。我一邊看著,思緒就跟著飄向畫裡的地點,那些「捕風捉日」的點點滴滴便不斷的湧進腦際,一種「勞其筋骨」後的滿足與舒暢感,給我諸多回味。突然靈機一閃,這些看來能讓人像嚼橄欖般的畫作,如能有一個適切的地方來發表一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我一提議,明標卻有點慌了。他的理由至為明白,一個不具科班的人,一個僅只利用假日跟著同好呼嘯山野,而前後還不到四個寒暑,既缺根基又乏時間訓練,如何能在大眾之前「獻醜」?然而在我來說,會感動人的就是好畫,對待藝術的真心才最是可貴。不是科班,也有非科班的可取之處。我的想法雖然讓他有些不知所措,但可以確定的是他已經在思考這個問題了。
當二十來張A2(58cm×42cm)的單色畫作,配合他寫生時的一些用文字書寫的心情記述,端整的懸掛在紀念館一樓的牆壁,透過黃色投射燈的照射和柔和音樂的襯托,整個展場的氣氛給人一種舒坦愉快的感覺。有人進來,不管相識與否,先奉上一杯茶,觀畫、閒聊都能增加彼此的認識。此中一些畫界的先進(包括在地和旅台返金過年的畫友),都會因「繪畫」這共同的因緣,駐足停留,打開話匣子。展場的畫是共同的話題,但因畫而引伸出來的各種論述、觀點,則提供彼此深刻的內心交會,經過這樣的互動,不只明標,包括我本人也是受益匪淺的。那幾天,我們就是以這種歡喜的心情在紀念館內,進行著「以畫會友」的活動。
二十張純然以炭精筆表現的黑白圖像,是他這些年走進家鄉的真實記錄。他採用隨走隨畫的方式取材,故內容不偏於一種格式,老屋、古樹、田園、山野都不斷的在他的畫作中出現,這裡我試著說說較喜歡的幾張圖。
「雙松聳立」,這是一張直立的畫,逆光取景。兩棵直挺的松樹,一大一小分別佔去畫面的左右兩側,樹的底部位在紙下緣的四分之一處,枝幹向上攀升,最密的部位在畫的上端,幾乎佔去了半個天空。樹身烏黑,略露白光,枝葉之間正因為有這稀疏的閃爍光影,而讓人分辨出疏密前後,也看到了樹身體積應有的重量感。前景畫著蔓草雜生的休耕地,向遠方延伸,接近天際線則是一排防風的木麻黃了。這是二十張畫作中最早的一張畫,2003年11月完成的,之前一年多的畫可以用「摸索尋覓,乏善可陳」來形容的,這張畫之後他則像參禪頓悟般的「漸入佳境,日起有功」。因為這張畫是個分水嶺,具有指標意涵,前年(2004年)他出版散文集「在冬晨中行走」,特別建議用此畫作為封面,效果頗佳。
也幾乎是同一個時期,他畫了「珠山村景」,那些日子他獨自坐在山仔兜村後的高地,對著眼前的聚落深思。之前已近距離畫過一陣子的村舍洋樓,對這種全村鳥瞰式的觀照還屬第一回呢!舉筆落紙的每一刻,的確是有些戰兢,終於費了好一番功夫才畫出這番景象。那天張國英看展時,特別提到這張畫。他的意思是一個有經驗的畫者絕不這樣取景這樣畫的,原因是近景的兩座閩式建物的大面積屋頂和牆壁並列,這樣的構圖不討好,可是明標不懂這些,只顧著「對景直觀」傻傻地低頭苦幹,卻沒想到竟然讓他結結實實的畫出一張好畫。畫中房子之後又是房子,但卻間雜著馬背、拱窗、新舊式高低樓層、疏密的樹木,彼此穿插配置,不只活潑了畫面,也讓畫的空間逐步往深遠處推移。一個陽光普照的珠山模樣,就這樣的被他建構起來了。
「沙美老街」這畫頗令人激賞。沙美老街高低不齊,格局多變,那木料建材的屋宇和因時間所顯現的斑駁外貌令人迷戀。當我畫完老街另一個角落,明標還在苦苦的追求著那一條條繁複的透視線。那天畫得很晚,他畫不通就不走的性格,完全在這張畫表露無遺。他仔細刻畫著街的東側,西側則只以近景的一棟兩層樓房交代,至於成排的建物就由投射在街心的灰黑影像去領會了。初使由於建物的多變複雜,整個心力完全被那諸多交錯的線條和明暗不一的面塊纏住。一直到把心思投注在光影的經營後,畫面才顯露出一份古遠悠深的氣氛,跟我先前所看到的模樣真是不可同日而語,讓人有種「劫後重生」的驚喜。畫家呂坤和先生特別在這張畫之前駐足許久,認為屋影是這張畫的靈魂,還不停的追問,究竟是如何畫出這樣微妙的光影效果?搞得明標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去話說從頭!
2005年十月小陽春去畫了「后盤山大榕樹」。我們幾乎是取一個相同的角度,但畫出來卻是兩個完全不同的面目。我偏重在老樹與頹屋之間的依傍關係,明標則著重在榕樹本身。尤其那密不透風的枝枝葉葉,這一區塊佔去畫面的一半,並因為他盡力去加以描繪,深黑的線條,用手塗抹過的灰色調,留白的葉子,三者構成一個緊密、粗獷的神秘世界,每次看這張畫都讓我有著童話世界的聯想。那幾乎密不透風的枝葉裡面,好似還藏著各式各樣神秘的東西呢!前景的蕃薯田,中景的殘破屋宇,也都以相同的筆調去經營。遠方則用一道牆帶過,牆後的世界就任人去自由想像!
展出的圖畫當中,除了上述介紹的之外,尚有不少作品,像「山后刺桐」的清冷幽深,「大夫第」的渾厚樸實,「五虎山下牧牛場」的山野逸趣,「一株木麻黃」的神采煥發,「昔果山松林」的濤濤風聲:::都可以使人觀賞留連,細細咀嚼的。
此次個展,除了畫之外,點綴在圖畫之間的那幾張「寫生隨想」,讀來親切,不只讀出他創作時的心情點滴,也分享了從文字裡所流瀉出來的美麗與深情,也讓我省思多時。
「這些日子以來,隨著東走西跑的,只不過喜歡和那些景物面對面,享受著那份寧靜自在的氣氛罷了。『不要想那麼多,提筆畫就對了』,這樣的念頭和態度,始終讓我較能和挫折在一起,心情較輕鬆自如。若果有一天燃出了追求藝術的執著和熱情,讓我沉浸其中的奧妙和興味,在生命的旅程中,這應該是件很感恩的事。」在大自然的撫慰之下,好似一切都有了,都足夠了,人也跟著安適自在多了,我也頂喜歡這樣的感覺。
「這是一種熟悉的味道,讓人和土地可以靠得更貼近。人立足自己安身立命的土地上,俯仰著周遭的律動,而後當我們將視野投注在遠方時,想必會更有自信,也才不會對自己感到陌生而飄忽吧?」貼近土地即是貼近生命,能在自己生活過的泥土裡打滾,聞出她的芬芳,恐怕才是一生中最值得回憶,最幸福的時光。
再如「一幅畫蘊藏的內涵氣質、精神風格,能不能感動自己,能不能使人動容,那才是追求的真諦,表現的重心。那可要待時日及心血的投入,不是一蹴可幾的,對目前的我來說是一種奢想但也是一種企望。其實成不成又何妨?有著熱情隨興去畫,至少能櫳到一個下午的陶然。」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是會有拉鋸的,心中想到的美好影像,並不一定會被全然的移植在畫紙上。用那句「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來形容繪畫,是最貼切不過的事。沒有人不渴望進步的,但學無止境啊!那種「見山是山,見水是水」的意境,是生命中永不止歇的追尋。追尋可不保證一定會達到目的地的,也不必然會開花結果的,但追尋本身那種苦樂參半的滋味卻是迷人的?
寫作要用文字,繪畫則是靠造型,表面上二者之間毫不相干,但它們用來傳情達意則是相同的。學中文的他在遣詞用字之外,可又多了一項塗抹點染的本事,這兩者的交會將來會產生怎樣的結果,不得而知,但彼此之間在明標未來生活的撞擊融合、滋養互補是可以預期的。
畫展就像丙戌狗年的年節一樣,為平淡無奇的日子製造一點鑼鼓喧天的高潮。現展覽已過,年節也已遠颺,一切又復歸常態。他也像往昔一樣,再度約了畫友走進溫煦恬靜的田園村舍,用那簡單的紙筆,又是「一陣黑,一陣白」的反復塗抹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