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那年，我服務於金防部政五組。大家都知道，政五組承辦的業務除了民運和戰地政務外，最主要的還是福利和康樂，而這二項業務和外界接觸的機會最多，也因此讓我多認識了許多人，這些人從將軍到士官兵都有。有為特約茶室侍應生的問題來關說的，有來索取勞軍晚會票、電影票，免費理髮、沐浴、洗衣票的，有要超額購買免稅福利品的，有打聽藝工隊女隊員的身分背景的，有介紹老部屬到福利單位工作的……幾乎是五花八門、什麼事都有。然而，我必須衡量自己的權限，並非樣樣都能幫得上忙，但找我的人似乎比找組長或其他參謀的人多。如果沒記錯，我是因杜上校而認識楊紅紅的。

九三軍人節那天，中華民國軍人之友社理事長陳茂榜先生，率領由台灣電視公司演藝人員組成的金門前線勞軍團，一行三十幾人浩浩蕩蕩地蒞臨防區，向勞苦功高的三軍將士致敬，並於當晚在擎天廳演出晚會一場，以犒賞司令部官兵的辛勞。

擎天廳因座位有限，並不是每個單位的官兵都能到場觀賞，而是按各單位的人數依比例發給入場券，除了上校以上的高級長官以及工作人員外，防衛部幕僚單位真正能觀賞到這場晚會者，或許不會超過三成，可說是一票難求。承辦單位為了要應付長官臨時交辦和四面八方蜂擁的人情壓力，往往會控存十幾個座位，以便未雨綢繆。

要晚會票找政五組絕對錯不了，這點杜上校是很清楚的。於是他找組長，組長因陪伴勞軍團，要他直接和我連繫，但他並沒有派政戰官來拿，而是直接到辦公室找我。儘管杜上校不是我的直屬長官，業務上也鮮少有來往，但畢竟是與我們組長同階的上校，基於禮貌，我不得不站起來相迎。

「主任好。」我禮貌地向他敬了舉手禮。

「還在忙啊？」他走近我，和藹地拍拍我的肩，斜著頭問：「不去看晚會？」

「組長要我在辦公室、等主任來拿票後才能走。」我坦誠地說。

「那就坐我的車一起到擎天廳。」

「謝謝主任。」

「不過……」他看了一下腕錶，「我要先到山外接一個人。」

「報告主任，沒關係，趕得上開演就行了。」

於是我坐上杜上校的座車，跟隨他來到山外復興路一家百貨店門口停下。

杜上校啟開車門，朝店裡喚著：

「小美人、小美人。」而後下車，站在車旁等候。

只見一個打扮時髦的少女，興奮地從店裡跑出來，快速地來到車旁，一頭鑽進車裡興奮地說：

「要到票了。」說後，竟大方地在我身旁坐下，也同時飄來一股撲鼻的脂粉香。

我火速地移動身軀，把後座的座位全讓給她，自己坐在右側的工具箱上。

杜上校上車後見狀，趕緊揮動著手說：

「老弟，你坐下來、坐下來。」

「報告主任，坐這裡一樣。」

小美人微動了一下坐姿，靦腆地看了我一眼。

「你們認識吧？」車子剛起步時，杜上校轉頭問我們說。

小美人再次看看我，搖搖頭。

久聞小美人的芳名，但我並沒有說出口。

杜上校向我介紹說，她叫楊紅紅。也告訴楊紅紅說，晚會票是找我要的。

「謝謝你，小弟。」她轉頭對我笑笑。

「不，我沒有這個本事，是我們組長交代的。」我不敢貪功，但對於她稱我小弟，卻感到怪怪的。於是我不加思索地說：

「楊小姐，聽說妳是主任的乾女兒，主任剛才叫我老弟，妳現在卻叫我小弟，這樣好像不太對吧？」我話一說後，竟連駕駛也哈哈大笑，遑論是杜上校和小美人。

車抵達擎天廳門口下車，我向杜上校行禮準備先行進去，杜上校卻趕緊拉著我的手說：

「你老弟好人做到底……。」

我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裡面有那麼多外賓和高級長官，我不好意思帶楊小姐從前門進去。」他拍拍我的肩，「你老弟就幫幫忙，帶她從後門進去、幫她找位子坐。」

擎天廳不僅是政五組所督導，整個環境對我來說太熟悉了，帶一個人進場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而且我必須趕快進去和組裡的工作人員會合，以免長官臨時有事找不到人。因此，我看了小美人一眼，毫無考慮地說：

「請跟我來。」

我的快步幾乎讓小美人跟不上，她緊緊地抓住我的衣袖不放，來到後門的入口處，她已是氣喘如牛。我向收票員使了眼色，不必盤查她的身分，讓她快速地進場。

距離開演還有十幾分鐘，雙旁亮著耀眼的燈光，所有的座位幾乎已坐滿了看晚會的官兵，但司令官尚未蒞臨，當我陪著小美人尋找座位時，場內頑皮熱情的充員戰士卻尖叫著：

「小美人」而後「拍拍拍」地拍了三下掌。形成：

「小美人，拍拍拍。」

「小美人，拍拍拍。」

如此的情景連續了好幾分鐘，坐在前面的高級長官不停地轉過頭來看，讓小美人紅了小臉，也正式領教小美人紅遍金門的聲名。而我卻也有點尷尬，別讓他們誤以為是我帶來的女朋友，到時負責保防的政四組，說不定還會來調查、詢問一番，那就沒意思了。

「散場後等司令官離開，妳就直接到高級長官席位找主任，他會送妳回去的。」幫她找到座位後，我囑咐她說。

她點點頭，笑笑，笑出二個迷人的小梨窩。真是小美人，我心裡如此地想著。

當我走到工作人員的座位前，組長已怒目地在等著我。

「誰教你把女朋友帶進來？不要窮騷包好不好！」組長厲聲地責問我說。

「報告組長，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我立正站好。

「不是你的女朋友、是誰的女朋友？你帶她進來做什麼？」組長依然氣憤地。

「您不是交代要給後指部杜主任一張票嗎，」我解釋著，「那位小姐就是杜主任的乾女兒。杜主任不好意思帶她從前門進來，要我帶她走後門、幫她找位子。」

「你沒看到那些小兵，又拍手又是小美人、小美人，在這裡窮鬼叫，這種紛亂的場面，要是讓外賓看到，成何體統？被司令官看到，更不得了！」

「報告組長，我實在想不到杜主任的乾女兒，會在這裡造成那麼大的騷動。如果知道的話，我絕對不會帶她進來的。」我有些無奈，卻也有點激憤，於是我辯解著說：「入場券是組長交代要給的，又不是我擅自發給他的。」

「她是金門的名女人，難道你不知道？」

「小美人的名字是聽說過，但人卻是第一次見面。」

組長聽完我的解釋後，知道我是無辜的，也就逕行回座位，但我心中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懊惱。

「媽的，都是杜上校和小美人害的，讓我平白地挨了一頓刮。」我心中暗罵著。

於是對他們兩人，內心衍生出一份無名的厭惡感，以後絕不理會他們，管他是上校少將或是什麼大美人小美人。

3

今年，組裡可說官運亨通、喜事連莊，首席參謀官順利地晉升上校，福利官和康樂官同時晉升中校。當晉升名單公佈時，組長援例用公費買了一份「肩章」、「領章」合裝成的「軍階禮盒」，包裝成一份精緻的禮品，貼上「步步高陞」的紅色卡片，送給晉升人員。因為我兼辦組裡的行政業務，購買軍階禮盒的工作每年都由我承辦，而且無論什麼階級，都可以輕易地在街上的文具店或百貨行買到。然而，今年卻異於往年，找遍金城、山外、沙美的文具百貨店，什麼階級的肩章領章都有，就是上校的肩章領章缺貨。在緊要關頭時、經過打聽，小美人受雇的店中有貨，但售價比平常貴一倍，而且熟人不敢賣，專敲一些大頭行政士的竹槓，大賺黑心錢。

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心中一陣暗喜，只要能買到就好，貴就貴吧，反正有收據可以報銷，又不是我揩油。於是，我二話不說，向組長借了車，囑咐駕駛駛往山外，而後直奔小美人受雇的百貨店。

小美人看見我先是一怔，畢竟我們曾經見過一次面。

「小弟……」她露出一絲愉悅的微笑。

聽她這麼一叫，我內心感受到的並非親切，而是近乎肉麻。

「小弟」一詞也是時下一些婦女對同齡男性的稱呼，或許是叫起來較順口吧，任憑你的歲數比他大，她們還是不習慣喚人大哥。雖然小美人不一定存心想佔我的便宜，但小弟一語聽在我耳中，坦白說，我是有點排斥的，也相當的不認同。

「小美人，我警告妳，」我指著她笑著說：「妳乾爸爸杜主任是我的老哥，妳竟然還敢叫我小弟，妳是不是欠揍！」我故意不以較文雅的乾爹，而以較粗俗的乾爸爸來數落她。坦白說，對這種到處認乾爸爸的女人，我是有點瞧不起的，因此，沒有尊重她的必要。

「別那麼兇好不好？」她笑著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