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皮
潮退,沙蟹在沙灘打游擊,橫著身子,跑一陣、躲一陣。廖仁琪一走動,最近的沙蟹警覺到,縮兩下,鑽進洞。然後,兩隻、三隻沙蟹:::兩百隻、三百隻沙蟹,一起動了起來。沙灘,像在唱歌。廖仁琪帶領士兵,荷槍,走往潮退處。
民國四十年,金門沿岸地雷尚未埋設地雷,為防共軍船隻隨潮水上岸,漲潮時,崗哨移上岸,退潮時,士兵前進,站在海線前沿。廖仁琪挺直腰桿子,佇立浪前。浪拍擊,霧四起,四周昏暗,連陽光也灰濛濛。
民國三十五年,蔣委員長第二次發起「十萬青年十萬軍」,廖仁琪年十七,響應號召,離開故鄉安徽,前往湖北信陽青年軍二○六師報到,輾轉天津、南京、上海。途經福建,廖仁琪染鼠疫,高燒不退,軍醫無策,地方高姓中醫師,強灌白虎湯,撂下話說,能否活下,就留給老天爺作主了。白虎湯藥猛,廖仁琪盜汗數天,居然能食、能說,養病數天,竟得治癒。廖仁琪身軀虛弱,但部隊即將開赴金門,特地登門道謝,沒料到高醫師卻因鼠疫送命,行將入殮。
海,被廖仁琪望著,海,也端倪廖仁琪。他輕輕嘆氣,也許,命運自有定數。眼前,霧越濃,矇蔽廈門最高的山頭。
廖仁琪營區與跟村落不遠,他肩任通信防務,常進出村落。古寧頭,多養蚵,一入秋,家家戶戶就著門庭,堆起蚵堆,拿鑿刀取蚵。家人、親友邊閒話,邊工作,聽著外人腳步,便閉口不說。廖仁琪跟班兵走近,想攀談,居民卻鐵著臉。廖仁琪覺得沒趣,乾咳幾聲走遠。走到彎道,才回頭,又見他們熱烈聊起來。廖仁琪遠遠瞧著,不知道安徽的家人如今安在?廖仁琪站著,眼前剖蚵的場景跟灰槁、靜默的海洋,又有什麼差別?都是一種冷、一層隔閡。難道,他海岸站崗,不是為他們遮擋子彈來著?廖仁琪惱怒。
廖仁琪往前走,一民宅前兜售豆包仔粿、鹹年糕、甜年糕等糕餅。廖仁琪還在氣頭,粗聲粗氣說,各拿一個。店家沒聽清楚,問說,買什麼呢?應答的聲音青嫩,難道是個孩童?廖仁琪抬頭一看,一名十一、二歲小童怯生生問道。廖仁琪往宅裡望,廳院覷靜,竟似沒人。廖仁琪分給班兵,隨手拿起豆包仔粿,咬一口,香甜怡人,怎可能是孩童的手藝?
廖仁琪狐疑。村指導員剛好走了過來,鞠躬作揖,跟小童說,中尉官的錢,可收不得。小童猶豫,廖仁琪白了指導員一眼,掏錢付賬,問他什麼名字?小童低低地說,他叫李錫丙。三十八年以降,軍隊常向保長、甲長及街長攤派糧草,徵集建材,造成基層幹部心理負擔,多人棄職潛逃,後改派「指導員」,協助民防事務、勤務派遣,如逢特別節日,召集婦女隊勞軍,平時幫軍人洗衣服、縫補衣物等,男眾則幫忙運補、或修護道路,指導員執行命令,毫不手軟,更有操守品德問題,民怨不少,私底下都稱「指導員」做「死不完」。
指導員陪廖仁琪巡視村內管線,廖問到,方才賣糕餅那家,竟似沒了大人?指導員說,有、有,當然有。他阿爸去構工,阿母在祠堂縫補衣服。指導員邀功,挈領廖仁琪等人,前往構工營區。古寧頭戰役後,大批軍隊進駐金門,有住進民房、有搭帳棚者。十二人睡一頂帳棚,十二人發一頂蚊帳,四人蓋一條毛毯。金門冬冷,軍人跟居民要麻袋,鑽進麻袋禦寒。營區陸續建設後,駐軍漸漸捨棄帳棚,也退出民房。
廖仁琪吟哦一聲。那孩童眉清目秀,身子瘦,薄薄的汗衫後,肋骨凸了起來。廖仁琪心中一動,覺得這孩子獨立營生,堪稱可憐,旋即又想,處亂世,生命在是福分,還能跟家人相處,就該感恩。廖仁琪循管線,繞了古寧頭村大半圈,村裡的人多靠地下水,井鑿得多。一個老人坐在井邊,揉著曬乾的地瓜葉,用紙捲著,拿出火柴盒,點菸抽。廖仁琪摸了摸口袋,遞給他兩根菸。老人雖滿臉狐疑,但伸出手,接了菸。指導員說,中尉官對老百姓,真正好呀。廖仁琪笑了笑。
廖仁琪跟指導員說,過幾天,國防部後勤署的長官要來視察,營隊吃肉機會少,趁機宰頭牛,讓班兵加菜。指導員說,沒問題,應答時賊賊地笑。廖仁琪臉色一正說,買牛得花多少錢,跟他直說,不准胡來。
廖仁琪返回營隊,跟長官報備通訊管線無誤。長官指示說,下週適逢他值星,上級即將來訪,凡事多打理。尤其得注意營區衛生,還說,長官會經過村裡,村莊的環境不得馬虎。廖仁琪點頭,報告說,已交代指導員協助掃除,並宰牛加菜。
牛隻運到營隊時,引起官兵騷動。牛,木訥站在樹下,邊嚼草,邊搖尾巴驅趕蚊蟲,大眼睛水汪汪,像無辜的孩童。士兵知道廖仁琪值星,負責下週上級巡察情事,聯合了幾名班長,跟廖仁琪說,營隊衛生差,挖出來的井水都是黃泥,不加明礬,根本無法飲用。廖仁琪也知道部隊苦。他為了去除蝨子,常泡海水,再以清水淨身。班長們又說,毛巾只發一條,洗澡時擦拭身體,作工時擦汗,毛巾滿是汗水灰塵,很多人都害了砂眼。一個班長說得激動,脫下平底膠鞋說,這鞋子,已從去年穿到今年,就要磨穿了,還不見補給。塑膠鞋料不透氣,班長鞋子一脫,臭味四溢。班長接著說,沒棉被蓋、沒鞋穿、沒毛巾洗澡,人人身上都長了蝨子,這樣的部隊,要如何打仗?
身為下週值星,廖仁琪知道巡視行程,得知安排了一場座談,跟班長交代一番。班長得計,面露喜色。廖仁琪說,試試吧,也許上級體恤,就能奏效。廖仁琪看了看牛說,眼前最重要的,是找人宰了那條牛。
隔天上午,指導員帶著一名農夫到營區,跟廖仁琪說,這人善宰牛。對廖仁琪來說,農夫都長得黧黑、乾瘦,眼前這人也不例外。廖仁琪發現農夫身後跟著賣糕餅的小孩,問農夫說,這是你的孩子?農夫點頭。廖仁琪補充說,你的孩子很懂事,自個兒賣糕餅,很好,好像叫做李錫丙,是吧?廖仁琪記得小童姓名,農夫吃一驚,回頭看一眼兒子,也覺得意。廖仁琪說完,送給農夫一包菸、給李錫丙一盒糖。兩人接下,塞進口袋。廖仁琪平靜地說,就煩宰牛吧。農夫點頭,抽出預備好的刀子。
尖刀長達三尺,尖尖細細,黑黝黝。李錫丙放下一包袱,取出磨刀石,農夫接下,找了個支撐,磨刀。磨許久,鐵銹跟石屑化在一起,黑烏烏、泥濘濘,農夫取來清水一澆,烏濘的刀身瞬間冷光四射,廖仁琪心中忍不住叫好。知道有人殺牛,得閒的士兵圍成一圈瞧。連廚師也跑來看。廚師不是殺不得牛,怕殺錯位置、使錯力,不幸惹發牛的野性,就麻煩了。廚師跟廖仁琪說,曾看過殺牛不成,反被牛角頂死的事,不能冒險;廚師還說,牛,畢竟有恩生計,俐落一死,算是敬重。廖仁琪點頭。
農夫磨好刀子,走到牛旁,摸摸牛的頭頂,抓起幾隻寄生的牛尨,用力一掐,爆的一聲,牛血飛射。牛被農夫抓得舒服極了,低著頭,等待農夫繼續撫摸、抓蝨子。農夫右手執刀,手肘後拉,看似緩慢,卻又迅速,才動手,尖刀已刺穿牛頸。牛遭重擊,四肢忽軟,趴倒在地,農夫提過水桶,接住血。牛安祥躺著,慢慢闔眼。農夫深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圍攏的士兵紛紛叫好。再來剖牛、肢解,就容易了,廚師也來幫忙。
廖仁琪要廚師切一小塊肉,送給農夫。廚師照做,把一大塊帶血帶肉的牛皮,裝進袋子,隨農夫往村裡走,一名士兵拿鋤頭跟著。廚師瞧著營區,料想距離夠了,讓農夫先走,示意士兵就樹林後挖個坑,埋了牛皮。
李錫丙拉拉農夫衣袖說,他們埋了牛皮。農夫說,別回頭看,只管走。李錫丙不管,接著說,牛皮就埋在樹林後,很隱密。農夫眼睛也為之一亮,回身看去,正見著廚師拖著牛皮,闖進樹林。
下午,後勤署官員巡視營區,連著幾輛吉普車駛進村莊,居民都伸長瞧熱鬧。為首的長官向居民搖手致意,居民也鞠躬行禮。廖仁琪整肅軍隊,向長官行禮。長官望著肅穆軍容,頻頻點頭。到了座談時間,長官要士官兵多提意見。一名班長在廖仁琪的授意下,首先發言,直陳部隊衛生差,配給不夠,報告完,從座位下摸出一個玻璃罐,交給廖仁琪,呈給長官。長官不明所以。班長說,玻璃罐裡,都是蝨子,長官定睛一看,玻璃罐裡,裝了滿滿蝨子,有的還一跳一跳。那天,廖仁琪要士兵互捉彼此身上蝨子,跟班長們說,得讓上級知道才行。班長得令,找了空罐,沒多久,竟已裝滿。
長官跟營長低低說話,旋即大聲跟士兵說,一定回報國防部,徹底解決衛生跟補給問題,廖仁琪聞言,振奮地大喊全體官兵起立,高聲謝謝長官。官兵會餐,氣氛嚴肅,卻喜氣洋洋。士官兵的餐盤上都有碩大牛肉,人人吃得不亦樂乎。廖仁琪順利完成使命,顯得神清氣爽,一入夜,便巡視士兵站崗,帶了兩名士兵巡邏。
巡視一圈,廖仁琪正要回營區,卻發覺遠遠路邊,身影閃動。以為眼花了,問士兵,卻說沒發現有什麼不對。長官就在營區,不能出錯,廖仁琪小心至上,不動聲色,悄悄走近。廖仁琪越走越慢,不發聲響,才近樹林,已聽到細碎的交談聲,跟悶悶的挖掘聲。廖仁琪惱怒,心想是村民當了匪諜,正埋設訊號,告知敵軍。
廖仁琪惱怒,他拋家從軍,駐守海濱,不正是保家衛國,為人民擋子彈來著,而今,他們竟不知感恩?廖仁琪讓兩名士兵分從左、右包抄,士兵就定位,槍上膛,廖仁琪扭開手電筒,林後的人大吃一驚,士兵卻已分開樹林,跳進去,大喊不許動。廖仁琪走入一看,村民三人,高舉雙手,神色驚慌。廖仁琪識得早上殺牛的農夫,高喊跪下,朝農夫重重一踢。廖仁琪破口大罵,你們這群死老百姓,要踹另一名村民時,見著他們挖了一個洞,手電筒一照,看見血跡斑斑的一大個塑膠袋。廖仁琪問說,這是什麼?
那農夫─李錫丙的父親捧著胸口,咳得沉重,喘著氣說,來挖牛皮來著。牛皮帶血帶肉,埋著可惜,拿回去,還可以燉湯。士兵吆喝說,死老百姓,想死啊。說完,伸腿一踢,沒料到竟被廖仁琪推開。廖仁琪拿手電筒照著三個農夫、照著已掘出一半的牛皮。入夜後,蒼蠅本少,聞血腥,繞著土坑飛。士兵被推開,驚訝地看著廖仁琪。光,刺眼,農夫眼低垂,不知道光的後頭,隱藏著多兇猛的黑暗?
一名農夫膽小,已嚇得痾屎,濃濃的異臭聞起來,居然有一股熱度。廖仁琪瞧著農夫跟帶血牛皮,如同凝視著一大片靜默的海洋,心頭隱隱作痛。
廖仁琪關了手電筒,嘆一口氣,帶領士兵走出樹林。
隔不久,挖掘聲,再從樹林後,傳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