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時代我的朋友
朋友。
我們曾經共同年輕的時間都已塵垢滿室。那是一九七○年到後繼乏善可陳的年代。您。十九歲。我。二十七。更遠的,我在一九七○年前的種種真實和虛相。您該記得,您對我有些疲憊的靈魂和近乎頹廢的體表感到訝異和不解。直到今天,您表象記憶或許還是誤認我只不夠讀一點甚麼形而上的、左翼的、地下搖滾之類的皮相書種而激越而絕望。其實,朋友。您必須清楚看到我絕望的黑夜仍握有閃爍的星火。至少您是指引我走向曙光的人。您必須容忍且寬恕我對人世一直懷著浮游狀態的想法。記得。我們初次見面,您手上捧著一本『野鴿子的黃昏』,在空蕪的街上,關於王尚義。關於殷海光。關於楊喚。關於憂憂鬱鬱行吟的柴可夫斯基。那時,您是多愁的孩子,您會在手稿上寫滿很多詩人的名字,我們一直走,沿向公館下游找停泊的港。天都黑了,我們在一家『東坡居』的茶藝館策劃許多的明天。而明天就像我悲喜滄桑一樣那麼遙遠。
從小島飄移到大島,生命裡的圖騰都是剪接縫補的裁裝。學校畢業,有很多幻想和遠見。在台北中山堂學刀工九味,夢想去美國開餐廳。到雜誌社搞編輯。自命是設計師,大志未竟,只能在軸心原點操業糊口。安頓的背後有許多不安的騷動。正如我那個戒嚴的時代,為了買沈從文、胡蘭成、魯迅、錢鍾書。我們必須偷偷的在新生南路三段的小貨車後面和警察追逐。而牯嶺街更是搜索禁書的禁地。『自由中國』『南方』『夏潮』以及紛紛的黨外雜誌剛好在暗夜的革命前夕掘桿而起。那熱鬧且詭異的七○年代到八○年代。熱情和理想捍衛我們某種程度的使命感。
朋友。那年。您塗滿囚禁畫布的紅色。您堅持紅色是年少的救贖。您以過度滲血的泛紅揮洒自己的看法。因為我們的背後有太多的白色放大鏡;我們有太多蒼白的心靈和懼紅症的意識型態,因此,您大膽的紅色佈局,像火燒著大難風潮的來臨。朋友。在我懵懵懂懂歷經烽火撿彈殼到窗外世界充滿寒噤恐懼的台灣蔣介石時期。其實,我的畫境也都是近距離的焦慮苦鬱,而盡管如此,我還是蠻不在乎,而且更糟的是我仍空待對自己的信仰。而您偶爾會彈奏我們喜歡的出弦吉他。您說,您喜歡紅色之外就是黑色羅大佑,也狂戀『思想起』『雨夜花』。記得。有一天的夜暗,我們燃起燭光,守著彼此的沉默,久久之後,我們共同被進入一個許諾的世界,談著驕傲的寂寞。您說。您是外省第二代。您的家是眷村。您的祖籍是遼闊的遠方。而我是離亂中漂泊的浪子,這裡的人、地、物都是我的傷感。波特萊爾的頹敗,海明威的流放。我開始寫詩。我開始以不準確的直覺和犬儒似的現象,閱讀我自己充滿不安的吶喊和虛無。朋友。我們都是荒涼時代裡的游移動盪分子。我們越過了七○年代和封口保守邊緣,在八○年代激情革命氛圍下,早熟的政治思慮佔領我們年少青春,我們憑藉熱情真誠而步向理想主義。學運風雲以及學社論辯和抗爭和鄉愁瀰漫,世事難料的未知,我們只能在這場疆域外圍默默承受重量而無法承擔太大的支撐,畢竟在這狂風怒潮的英雄時代,我們只是歷史飄零中的一片小小落葉而已。
朋友。您開始在讀盧梭的時候,我就感覺我們的雙腳已站穩了這片土地。好長的日子,您躲在宿舍裡,翻遍所有政治學扉頁,搜索一些表象的革命遺跡。那時。您已經是大學二年級了。
親愛的朋友。我們相遇相知在某家雜誌社。記得那晚剛好風雨濃烈,對面有家燈黃的咖啡館,我們一杯又一杯盡興啜飲。我剛畢業,您還是乳臭未乾的小夥子,但您有慧根有見解有不同當代年輕人的氣質。年齡不同,但我們的時代卻可以嗅到一樣的酸楚。因此,彼此的想法就更接近。幾年後,您遠走他鄉,攻讀行銷傳播,幾經風霜雨露,才知道您已在美國成家立業,臨走前,我們挨著『紫藤廬』、『明星咖啡屋』、『舊情綿綿』,一家接著一家的咖啡館、談抱負、談時局、談人生,好像我們已經是飽嚐世故風霜的中年人,沉重而豪邁。
朋友。爵士樂輕輕沸揚,老了歲月卻有綿延的新生命竄起。我們共同的時代已成為現在共同沉澱的流行記憶。所有的閃亮圖像都呈現灰暗塵灰。當年滿懷理想的異議壯士,現在都投入龐大的市場經營,每個人忙的是生計和權勢堆積。安逸和斷裂切割不同境遇情懷,或許歷史和現實條件逼著我們要去深耕和妥協。眼前民主是進步了,兩岸也熱絡了,像是盛世中璀璨的花朵,熱熱鬧鬧似的。其實,朋友呀,您去國多年的這塊土地,依然擺盪無法逃脫的國家定位,是國是省是州或是單獨的島,誰都找不到答案,或許最陰晦的答案只能留給時間,而時間的後面我們卻走的很累。
朋友。從流離困頓到沉鬱感傷到飛揚跋扈,我們是否被消退的夢境裡想主義沖掉,那些深潛在暗黑的先知們,畢竟是支撐我們美好的熱情和真理,雖然我們沒有集體的挑戰行動,但革命溫血卻在生活裡形成論述和使命感。朋友。這些年來,我們也都習慣慢慢的自覺矯正,好像不再如前的重力壓抑,而是為自己的存在而度量;或許,這也是生命中的另一種重荷。
親愛的朋友,我們曾經有的行進壯志和多愁善感的溢情,始終存檔在歲月不斷壓縮的磁碟片裡,偶爾播送,甚至列印一些我們共同的淚水。當生命無法再重新,我只能在時差相隔十小時的天涯,擄獲少許雪季裡模糊的記憶,聽鄧雨賢蒼老的台語歌,聽窗外瞬間的匆忙。
朋友,我的寂寞又開始了。
今夜。您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