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書與書房
倫明教授︽續書樓藏書記︾云:︿余居京師二十年,貧無一椽之棲,而好聚書,聚既多,室不足以容,則思構樓以貯之。﹀(︽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附錄)倫明是晚近著名的藏書家和學者,他說藏書是從聚書開始的,書聚多了,就構樓貯之,於是就有了藏書樓。古代以至晚近的許多藏書家或學者藏書的經歷過程往往如此。以吾閩論,明末荊山徐氏,先是徐木昂解組歸田在鼇峰建紅雨樓貯書。木昂過世後,子熥續建綠玉齋。熥卒後,弟火勃聚書激增,友人曹學佺又為之建宛羽樓,一時傳為書林佳話。曹學佺為宦,常以數車書自隨,從四川歸來,在今金山建石倉園,今人津津樂道他的園林,其實石倉的主體建築也是為了貯書之便,你看他躊躕滿志,籌劃編印儒藏,如果沒有豐富的藏書和相當規模的藏書樓如何有可能?晚近陳寶琛於螺洲建藏書五樓、龔易圖於西湖之畔建大通樓,無不因為聚書漸多建樓而貯。倫明教授還說:︿今後藏書之事,將屬於公,而不屬於私,今已萌其兆矣。﹀所言極是。我孤陋寡聞,近五六十年來,不知有誰見到過傳統意義上的新藏書家出現,私人新藏書樓落成?
倫明這批藏書家故去之後,陳氏藏書五樓和襲氏大通樓凋敝之後,新一代的學人,即便很用力去聚書,恐怕很少有人再做藏書家的美夢,也恐怕很少有人再做構建書樓貯書以傳諸子孫的美夢。即便是有些學人偶然藏有三五明本,若干稀見稿本抄本,但絕大多數的學人,聚書藏書為的也是使用的方便;多數的學人,其理想也不過是擁有一間稍大一點的書房或稱書齋的房間。
從年輕的時候起,我也一直在做著擁有一間書房的美夢。我成家是在武夷山的一所農村中學,十幾平米的房子,打了兩個大書櫥,擺在窄小的前房,書多了,又在牆上掛了個多層的木架子,算是書架了。我敢說,方圓數百里,就算我讀書的條件最好,之所以最好,就是聚書最多。
讀研究生時,內人調到福州的一所高校,給的是八九平米的小房間,睡的是地鋪,只能勉強架一桌子,讓兒子讀書做作業(女兒暫寄廈門的父母處)。後來的十幾年間,我們仍然住在這所學校,由三十多平方,調至六十、七十平米,由二室而三室。就以那七十平米的三室一廳住宅來說吧,入住時已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之初,那時我剛上了教授。從武夷山搬過來的大書櫃擺在客廳,又到家具店訂做了兩個有玻璃門的大書櫥,放在兒子的房間,我們的臥室也放了兩個簡易書架,連女兒的閨房,也讓我安排了另一個書架。剛搬過去時,女兒說像賓館一樣,有這麼大的房子,書也基本上得於安頓,書房不書房,好像也不是特別要緊。在那套房子住了八年,讀了成百上千的書,完成了︽嵇康傳︾、︽沈約集校箋︾、︽福建文學發展史︾等書稿。但是,隨著研究領域的拓展,聚書日多,家中所有的櫥櫃,無不再疊上架子放書。即便這樣,也未能解決問題。不得已,有的書只好存於樓底的貯藏室,或者堆在床底下。除了常用書,這些亂堆亂放的書找起來太不方便,即使是記得起來擱置於某處,取一本書有時也得弄得滿頭大汗;如果記不起擱置的地方,就慘了,把人折騰得煩躁不堪。每當這樣的時候,就特別期盼有一間獨立的書房!
機會終於等來了。師範大學擬在華廬原址建一座集資房。華廬位於原師範學院院部的正對面,是一座老式︿洋房﹀,一九六六年之前,一些中層幹部和知名教授就住在那兒。一九八二年我從南京遊學回來,還在那座老宅拜望過時任副校長的黃壽祺教授。新建的華廬七層,每套住房面積都是一百三十多平方,一梯兩戶,四房二廳。開初,以為可望而不可即,校領導、老幹部何止十四人?後來,聽說校領導帶頭不參加這座房子的集資,全部讓給教授。經過嚴格的積分計算,我排在第七位,挑了朝西的五層。朝南有三間房,我把中間的一間設計為書房。書房不大,約十平米出頭而已,兩面半的牆體全部打成了不能移動的頂天立地架書。書櫥是裝玻璃的,書架是無門且不裝玻璃的,為的是取書的快捷和方便,省了一道開關櫥門的功夫。書房與大廳留一過道,過道立了四個也是頂天立地不能移動的書架。書房和過道的書,是最常讀、最常使用的書,順手、舉手即可抽取。
大廳的書櫃稍稍講究,是有玻璃門的那種,比較美觀,一部份線裝書也放在那兒,多少起一點保護的作用。書房是開放型的,雖然有兩扇推拉門,除非來客多了,不得已臨時改作客房,門是不關的,為的也是到大廳取書的方便。大廳的書,除線裝,其餘都較雜,不少是新購或師友新贈之書,翻閱起來也相對方便。
朝北的客房,一面半的牆體也做了同樣的書櫥。這裏存放的書不少是套書叢書,如︽舊唐書︾以下各史,︽全唐詩︾、︽近代紀事詩︾等等,大多不是太急需,但又常常要查找翻檢之書。
臥室也做了書櫥,放一些隨時要翻閱的書,即所謂的案頭之書。
底層雜物間,十四平米,寬敞明亮,所放大多是現當代的小說、詩歌、散文及外國文學、文論著作,還有一些是一時用不著的古代文學普及讀物。
如果以寬一米為單位來計算書架數的話,書房與過道共約有七架,大廳六架,客房三架,臥室一架,雜物間3架,統共算起來,約有二十架之多。以每架插書四百冊左右計,所有聚書約八千冊光景(不計雜誌之類)。2000年裝修時的設計,還留了一點餘地,大廳的書櫥並未塞滿,客房也還有點空間,五六年來,又開始有書滿之歎,還有數百冊書正等著插架呢!
所聚之書可分為四類:自購之書,師友所贈書,單位分發書,自己所著所編書。後兩類數目不多,可略去不述。
對於有相當地位的領導來說,擁有的書當以下屬所贈或機構所呈送為多,而普通的讀書人就不一樣了,他的書通常是自己省吃儉用購買的。隨著年齒的增加、收入的改善,過去每遇買書就發窘的境況已經大大改觀,雖然不能說動輒一擲千金,但每次也都有數百的開銷。但是,我最喜愛的那些書,不是近一二十年所購的精裝套書叢書的那部份,而是我十六七歲及稍後二十歲左右買的那一二百本書。
十多年前,︽福建日報︾闢了一個︿對我影響最大的一本書﹀專欄,有寫︽魯迅全集︾的,也有寫︽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都寫得很好。編輯約我的稿,我寫的是余冠英的︽漢魏六朝詩選︾,很出乎人們的意料。余先生的︽漢魏六朝詩選︾,購於一九六二年,其時我剛上高中二年級。︿文革﹀之後研究生恢復招生,我自恃通讀過︽魯迅全集︾和十數種魯迅的傳記、回憶錄,做過幾十萬字的筆記,躊躕滿志,擬去報考魯迅研究的研究生,一看招生目錄,心涼了半截,因為手頭缺少一種參考書,一個執教鞭於窮鄉僻壤的中學教師,去哪里找參考書呢?遂作罷。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南京師範學院(前身為原金陵大學與金陵女大)段熙仲先生(1897│1987)所招漢魏六朝文學專業,參考書目我手頭很齊備,其中一本就是︽漢魏六朝詩選︾,因此就報了這個專業。︽漢魏六朝詩選︾從頭到尾我背誦過六七遍。如果沒有這本書,我就不可能報考,也不能被錄取,或許我還會繼續當一個中學教師,也可能轉行去做其他事,例如謀個一官半職什麼的。這本書改變了我三十多歲之後的命運。就讀研究生後,我做論文離不開它;當了大學教師之後,教書離不開它;後來我也指導研究生了,仍然離不開它。是不是對我一生影響最大呢?這本書之所以珍貴,還在於,買這本書我是從寄午膳的很有限的菜金省下來的。有時為了買書,連續兩三天只用一塊豆腐乳下飯。高中時買的古代文學書籍還有︽六朝絜箋注︾、︽詩比興箋︾(這兩部書對我後來治六朝文學幫助也很大)、︽李白詩選︾、︽杜甫詩選︾、︽杜甫傳︾、︽白居易詩選︾、︽陸遊詩選︾、︽唐宋名家詞選︾、︽宋詞選︾、︽古代散文選︾(上、中)等,當時讀的這些書,就是現在大學中文系的學生都未必盡讀。起步早,對後來的研究和教學都是很有利的。這些書,到現在我還不時溫習著,前年冬去美國,十幾個小時的飛行,機上我的讀物就是書架上抽取下來的︽杜甫詩選︾。每當取出早年所購的這些書來,總是愛不釋手,溫暖有加。近年有些書改版後重印了,書品不錯,但由豎排改為橫排,繁體變為簡體,好像失去了原先的韻味,比較而言,我還是珍愛著那些已經破舊了的老本子。
二十歲正是讀書的好時光,一九六六年春夏間,風起雲湧,書店的裏的專業書越來越少,政治書越來多,下決心買下︽魏晉南北朝文學史參考資料︾(上、下)後的兩三天,書店就關門整頓了,多年來我一直為︿搶購﹀得此書而感到慶幸。這是一本大學魏晉文學的教學參考資料,後來我也背過三四遍,受益自不可言喻。
︿破四舊﹀一開始,部分同學在那兒進進出出的忙碌,讓人提心吊膽的,怕的是他們也來動我的書。我不僅有較多︿古書﹀,還有三本︿大毒草﹀︽燕山夜話︾呢,忍一忍再說吧,冒個險吧!好在那些激進的同學也沒來惹我,相安無事。我不太相信同學之間的感情最清純一類的話,至少在非常年代是這樣,我對那些激進者不能不存有戒心,但數年之後,每當想起他們不來動我的書,還是很感激他們的。圖書館關閉,無書可借,書店無書可買,我常常看到廢品店堆著一些很誘人的書,不能偷又不能搶,無計可施。有一天高我一個年級的黃姓同學很神秘地來找我,說他從某組織打了四張介紹信,內容大概是說某總部開展革命大批判,要到貴店(廢品店)購書以供批判之用之類,介紹信當然不是我們的名字,我是一個無緣參加的人,好像開列的是該組織勤務組某成員之名(後來寫過一篇︽冒名買書︾說的就是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