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
十月八日星期六一大早就接到小弟來電:「二姐,姨媽今天往生了……。」剎時,當下心中一陣愕然、悵惘,關了手機,呆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久久情緒才平復過來……。
唉!嘆了一口氣,也許我不該悲傷吧!只能說姨媽和表哥終於都「解脫了!」想起姨媽的一生,只能說冥冥之中「命運的手」無情的撥弄,賜予她的幸福、快樂太過於短暫了……。
姨媽是家中的「老大」,下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妹,身為大姐的她從小對弟弟、妹妹極為呵護,尤其是對我的母親-小她整整十四歲的唯一妹妹,更是疼愛倍至。姨媽天生麗質、清秀可人,但沒讀什麼書,在那個時代環境裡,女孩子普遍沒受學堂教育。雖然如此,但在精明、能幹、強悍的外婆調教下,孩子們各個都能謹守禮節、守分寸知所進退。溫柔、賢淑、美麗的姨媽十六歲時已長得亭亭玉立,媒人紛紛上門提親,家中真是好不熱鬧……。那個時代,子女的婚事仍是靠媒妁之言,由父母做主……。
在眾多的「求婚者」中,外婆挑中了在廈門做旅館生意的姨丈。姨丈大姨媽十二歲,家世極好,人也英俊挺拔(看表哥就知道了!)又事業有成,是個極佳的對象。女兒嫁過去一輩子將衣食無缺,幸福快樂的過日子,不用像在娘家勤儉渡日,有生活的煩惱,有經濟的壓力……。
古人言:女生有兩次「投胎」。第一次是不自主的沒辦法選擇的,第二次(婚姻)則是靠自己精準的眼光,挑一個「乘龍快婿」就可飛上枝頭做鳳凰。姨媽在當年應也可算是「飛上枝頭」吧!
當了老闆娘少奶奶的姨媽,每天錦衣玉食,僕婢隨時在旁伺候,櫃檯的錢財隨她自由拿,各國往來的錢幣、紙鈔她都知曉,沒事就打打牌。隔年生下表哥,自有奶媽、保母代為照顧,姨丈對姨媽的寵愛有加自是沒話說。姨媽每天就這麼悠閒過生活,體貼多金的老公、聰明可愛的兒子,人生幸福、快樂至此,夫復何求?
姨媽貴為老闆娘,對娘家也極為照顧,每每也常託人帶高級進口布料、藥材回金給父母、弟妹。幾年過去了,外婆每每收到禮物時都會小小的嘆一口氣!寶貝女兒一出嫁就隨夫居住廈門,當時交通往返不便,久久等姨媽回娘家一趟可真是「望穿秋水」啊!就常說:唉!有錢有銀有什麼用?經年累月都難見兒一面啊!當下就發了一個誓,小女兒找婆家時無論如何也要挑住家附近的,點一根火柴的時間三步兩步馬上就可以「出現在眼前」。外婆原本有五個女兒的,可當時醫藥不發達,夭折了三個。因此,對姨媽及母親都視為心肝寶貝,極為疼愛,更常思念著一水之隔嫁為人婦的姨媽了……。
民國二十六年中日戰爭爆發,日本佔領了金門,遠在廈門的姨媽得知後,要姨丈想辦法把家人接來廈門。姨丈找門路花了十六塊白銀雇了一艘帆船專程載岳母一家人趁夜偷渡到廈門,並另租了一棟房子供外婆一家居住,衣食住行都由他負責。因為這場戰爭,姨媽和外婆意外的得以大家相聚在一起,重享親情、天倫之樂……。
常聽老人說:夫妻若過於恩愛會遭天妒,因為人間不許見白頭。俗話也言:人不可能擁有福、祿、壽三者俱全。人世間絕沒有十全十美的事,每個家庭都總有一個缺憾。唉!難道果真是應了「天妒紅顏」這句話?姨丈後來竟染了肺病,也持續的看中醫服葯。有次聽從醫師開的葯方,買了一條大鰻魚加一些珍貴葯材一口氣給吃了……。而此時略懂醫理的外婆看他這幾日面色紅潤,精神十足,問女婿是「吃了些什麼?」姨丈據實以告……。外婆一聽,心想不妙,這不是好現象。告知他:「葯材加食材葯性太強,補過頭了!」要他趕快燉一些蘿蔔湯吃,趕緊來「退火」……。可鐵齒的姨丈十分堅持、信賴醫師,把岳母的話當「耳邊風」。直說:沒事!沒事!也許心中也想著:到底您是醫生?還是他是醫生?固執的姨丈太信賴醫生了,岳母、嬌妻的話都聽不進去……。未幾,好景不長,果真因肝火上升而忽然往生了……。什麼都來不及交代就撒手而去,留下一手經營有成的事業,留下嬌妻、愛子。
姨媽的「天」一下子崩了,她一個不識字的婦道人家如何來接管、經營偌大的旅館飯店?何況,做生意她也完全外行,再而,當時中日戰爭也打得火熱,廈門隨時會被日軍佔領。因此,在辦完姨丈的後事之後,姨媽結束營業,解散了所有的員工,只留下結婚時姨丈買來的隨身婢日春阿姨(當年有拐騙小孩的人口販子)在身旁,帶著幼子回娘家和外婆一起生活。
未幾,廈門也被日軍佔領,外婆一家就搬到鼓浪嶼去,那是塊「萬國地」,各國大使都在那兒進駐,日軍不能也沒那個膽去侵犯,挑釁歐美各國。
但日子總是要過,全靠大舅、二舅出外工作微薄的薪資,畢竟支撐不了整個的家,於是外婆開始在金門和廈門、鼓浪嶼之間「走水」(跑單幫之意)做生意,並帶著姨媽一起「見習」,變成是最佳母女檔,日春阿姨則留在家中照顧表哥、小舅和母親。
我很疑惑,當年姨丈生意做的得那麼大,總有一些資金存款留下來吧?「有,當然有,但都存在銀行,而當時銀行提款都要本人親自簽名的。我姐夫忽然之間往生了,如何再來親筆簽名?」母親說著。後雖幾經極力奔走爭取,但金額畢竟有限,只拿回小部份,有的銀行仍堅持要本人親筆簽,雖然姨媽是如假包換的遺孀,一樣不予容情,堅不付予。當年無啥人權、法治、權益,一切都是銀行「說了算」,規矩就是這樣,絕不更改。何況廈門已落入日軍之手,呈現出一種無政府狀態,走的走、閃的閃、借機攜款潛逃的也應大有人在,誰願多事伸出援手?
姨媽的榮華富貴只享了七年,年紀輕輕的二十三歲就守寡。雖然如此,仍有不少愛慕者登門向貌美的姨媽求親,外婆也語重心長的希望愛女能再找一個好對象,終身有個寄託。可已心灰意冷的姨媽秉持著姨丈對她的深情厚愛,堅不改嫁。無論她人如何遊說勸言(條件好、環境佳者仍大有人在),姨媽是吃了秤錘鐵了心,絲毫不為所動。她幽幽地說:這世上再也沒有人能比得上我丈夫他所給予我的一切,我命那麼好,卻沒福氣享受。如果再嫁一個,仍是守不住的話,不也一樣?因此,敬告所有上門求親者,這輩子「有子萬事足」矣,甭再如此枉費心機、浪費口舌了……。
我很難想像,當年年紀尚輕的姨媽在歷經結婚、生子、喪偶、財富驟失的過程及狀況下……,是如何來面對這人生的大起大落?以她一個單純的、柔弱的女子,心中的喜與悲是如何來排遣、調適?在她清秀姣好的臉龐下是如何藏有一顆堅毅而認命的心?
而親情始終是最無價最浩瀚無邊的,外婆溫暖的懷抱給了姨媽母子最大的依靠。母女倆輪流跑單幫外,也炒花生、炒沙螺、去向店家批水果、向養蚵戶拿海蚵讓舅舅和表哥四處叫賣,一家大小都為著生活而共同打拚著……。
表哥讀完國中後繼續升學上高中,此時,姨媽的小叔在外經商有成,也十分敬佩她十數年來含辛茹苦把侄子帶大,更萬分感念她對兄長始終如一的堅貞感情,遂在永和買了一棟上下兩層樓的房子送給姨媽,並鼓勵她們母子遷台定居,表哥將來繼續升學、求職都比較方便……。當時金門仍十分貧窮、落後,各方面都沒什麼好的發展空間,姨媽面對小叔的盛情與好意也就坦然接受。遷台後的姨媽母子仍受到小叔的照顧,每月都會資助些生活費,直到表哥學校畢業到市政府上班工作後才終止……。
姨媽算是我們家族中唯一的、最早到台居住的親戚,所以,她的家便(變)成了我們日後到台「理所當然」的旅館、飯店,啊!所有吃、住以及一切都通通免費啦。
猶記當年大姐利用暑假,連續四年在台讀師範學院進修班、大哥在台工作與同伴尚未合租房子時、我每次的到台休假以及表姐、表弟們到台……,不論是進修、工作、求學、休假,只要到台,一定都受到姨媽及表哥的「熱情款待」,絕不會因久住而生厭。姨媽為人好好,十分疼愛我們這些晚輩,簡直和自己的親娘沒兩樣。
六十年代,家鄉金門仍是一個十分封閉的社會,往來交通更是不便。雖然到台要在碼頭苦苦等待好幾個小時才能「摸黑上船」,雖然還要歷經一路「搖搖晃晃」的旅程,雖然又要趕搭火車北上……,但想到可以見到親愛的姨媽,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我在台休假的日子,每天早上,姨媽一手拉著菜籃車一手挽著我,我們邊走邊談邊笑地一起去市場買菜。她總會買雞腿來燉湯、買絞肉來包水餃(我包水餃的技術由此而來),當然更買一大堆的菜,不把菜籃車塞滿是不回家的。而市場內往往有不少賣衣攤位,那自然也吸引我倆的目光,免不了會一家(攤)看過一家。我是很容易心動馬上行動的人,一見喜歡的就要付款買下,此時在旁的姨媽就會使眼色制止。她說:哎呀!憨查某,買東西那有像妳這樣買的?要貨比三家、要殺價……。啊!我倒熊熊忘了姨媽年輕時也曾跑單幫做生意的,所以,和她出門不論買菜、買衣,我都見識到姨媽特愛討價還價殺價的「功力」。只是有時實在殺的太離譜了,老闆已經快抓狂了,我可愛的姨媽仍滿不在乎的說:可以賣就賣,不能賣就算了!又不是只有這家……。然後走人。這招「狠」厲害,有的老闆就叫住了:好啦!好啦!阿婆,就俗俗賣給你了……。而我發現,姨媽的購物樂趣就全在這彼此一來一往的殺價當中,彷彿自有一種勝利的快感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