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桐花開
霧封鎖島嶼的時候,氤氳中,車過莒光湖,岸邊的木棉樹上朵朵花紅如燈,令人側目,當刻起了改天再來樹下走走的心念。心念悄悄保存著,但忙著茫著,再想起有這麼一回事,已經近五月中旬了,花朵飄零葉子長出了。心頭微微失意。
冬季裡,在蕭瑟的寒風中,木棉樹一身光禿。春暖時節未長葉就先開花,橙黃或橙紅的花朵掉落之後,結了長橢圓形的蒴果,然後長綠葉,迎接夏天的來臨。在這島上夙來熟悉常綠樹木的眼睛,對於有這樣明顯生長輪序的樹,就覺得奇特,印象深刻。但這種樹,我沒畫入圖裡,反倒是畫了幾張刺桐樹。
木棉的花期已過,刺桐花熱鬧登場了嗎?
木棉,木棉科,落葉喬木,開著肉質性的大型花;刺桐,蝶型花亞科刺桐屬,落葉喬木,花密集排列總狀花序。這兩種屬別不一的樹種,我怎會連綴在一起想呢?只因都有著紅澄澄的花色,就讓我從木棉嫁接到刺桐,然後想起了畫畫刺桐的一些過往。
刺桐首次來到畫裡,是在2003年的盛夏。那次寫生,我坐在山后兩落大厝潔白的門口埕上望西北方畫去。整張白紙上屋宇的牆堵佔了一半,另一半就是台階、防空洞,桄榔樹,再來就是遠景——牆外的平房和一棵刺桐。在輕淡處理的遠景中,那棵刺桐線條率意,稀稀密密的葉叢,有著靈動翻飛的氣象。可惜的是那是一棵背景的樹,只當配角。
冬來的時候,我在牆外的瓦房前畫著原先當背景的刺桐樹。由配角升為主角,但獵獵的淒風已將碩大如梧桐葉的葉子吹落,僅留著枯幹枯枝和殘葉對著冷寂的冬日午後和摸索著寫生意趣的唐敏達老師、明燦和我。鋪展著明燦給我試試的紙張——來自英國進口的「daller—sketch book A2」的畫紙。這紙異於我向來所使用的國產貨,細密而柔軟的紙質帶我進入另一境界,讓我畫得逸興遄飛。
自光緒以降,百年來的風雨晦明,讓眼前的這棵光禿老樹裂痕縱橫,結痂點點猶如老人斑。照說應該是老態龍鍾模樣,但看著主幹一綹綹的肌理結實,條條充滿著力道,若和鄰旁那棵比較起來,更顯得整株樹是多麼高挺雍容;那棵被水泥封灌住了,樹幹的窟洞被當成垃圾桶,一樹委頓頹然。我要描繪的這棵樹,屹立在一塊小小的泥土地中,旁邊就圍繞著人家屋宇。屋舍低矮,可讓枝柯自由伸展直天。這一季葉子飛落,徒留幾片殘葉襯得樹枝更是疏朗,槎枒穿梭,齊向灰白漫漫的天際伸展著,乍看猶如許許多多的手。灰濛中,這些手是在召喚來年的繁華?或是要抓住已逝的風光?抑或是………令人幻想。
粗細枯枝交織,有著不斷還亂的糾纏,但宛如純線條構成的圖像,讓人在樹下流連,有著一種無以言喻的寧靜和感動。人漸漸敞開心靈,慢慢走向樹了。然後彷彿知道百來年的陰晴圓缺,樹是怎樣承載那風那雨?依稀聆聽到樹根深入泥土,枝枒向天空延伸的聲音。也領略到年年歲歲,春去秋來,葉落葉發,花開花謝,生命在遞變中自有強韌的力量。
寒風裡,這樣的一棵樹,從那悠悠久遠走過來,在穹蒼裡展寫著傲然的容顏,也扣響我的心。
歲月無聲,樹木無語,一廂情願如我者在樹下,總是如此想著,總是喜歡沉浸這樣令人鼓舞的感受裡。這樣子,可讓自己在脆弱的時候,有個支撐,有著能耐,好去承載人生旅途中的風雨難堪。
樹木似有靈犀,給我提示,給我慰藉,也讓我畫出了一棵堅毅的樹,一棵有情的樹。只可惜左邊畫了樹後,右邊來不及畫上,竟成一幀未完成的畫。所以成為「半成品」,那是因為去了一個下午後,又跟隨轉徙他處,畫別景去了。
畫雖未全,但那樹的顏容精神真讓自己歡喜,就有那麼一點意味,讓我家居時玩味不停。
這是和山后刺桐所譜出的一段情,沒想到在流徙各地的日子裡,又和湖下村內那兩棵刺桐結下了情緣。這份緣是拜訪斗門黃連木、埔邊和下埔下的古榕、后湖的雞蛋花樹一系列大樹中的片段情節。2005年的5月,明燦又將這一份驚豔介紹給我。
溼熱的梅雨季節常常是一陣風一陣雨的,我們在這樣的天氣裡抵達村莊。兩棵刺桐生在村內的路旁,相距大約十來公尺。一棵被古厝和樓房包圍著,顯得局促。另一棵因長在路彎處高地上,高拔些,樹蔭下是片草地,伸枝展葉就較游刃有餘。我們去的時候,正是開花時節,由於遠近明暗疏密的關係,像似有著鮮紅殷紅橙紅嫣紅的花色激盪得一樹喜氣洋洋。整棵樹,也像是支紅光燃燃的火炬,將周圍照得熱情無比。這樣的景色,叫人直想畫張水彩,即使自己不相信能表達得好,但也按捺不住那股衝動就畫起來了。當下,樹有時能體會,默默相對如靜物,供我從容動筆。有時又隨風起舞,葉子紛揚,花瓣亂顫,像似在捉弄我這不俐落的笨手。而讓我至今無法忘懷的是大風吹來,花朵紛紛落下的情景。那是一場花雨,雖比不上那林海般迴腸盪氣,雖只是一兩棵樹的偶興之作,卻也使人有著「好景終須記」的情懷。
「大風吹!吹什麼?」像似玩這遊戲一般。當風才到路口,還沒問清楚吹什麼項目時,葉子和花簇已在交頭接耳了,你推我擠準備跑了,然後「風聲」拂掠樹枝,整棵樹嘩啦嘩啦作響,翻滾如浪潮,真是一發不可收拾。落英繽紛了,或升或跌,或徐或急在天空晃漾,飄啊飄,空氣中頓時充滿了芳馨與興奮。花瓣灑在屋簷上,墜在樹根旁,落在路上,沾上我的頭髮,也飄在畫紙上;鋪得周遭豔紅豔紅的,為純樸無華的村落妝點了些顏色和浪漫。好一場紅花雨啊!
「落花風雨更傷春」,這花開燦爛,旋即花朵飄飛,讓人有著浪漫的憧憬,卻也勾出悲愴的愁懷來。人生逆旅,何嘗不飄零呢?有生有滅,有聚有散,什麼是該把握的?花下坐對,思緒忽進忽出,手中的筆有時畫有時停,讓自己忍不住自問這樹是要教誨我什麼?
一場又一場的花雨饗宴三不五時就在眼前上演,我驚喜著,讚嘆著。天地的作手藉著刺桐樹花,以曼妙的舞姿,流動的顏彩,呈現出一幅酣暢淋漓的畫作。那任真生動的手法,豈是畫技平庸的我所能比擬的。那一刻,在大自然面前自己只感到渺小,只能感到謙卑。
一些時日,花漸稀而葉漸濃,綠蔭濃密成傘。樹收起了絢爛而歸於平淡,由嬌艷而趨素樸。再到村莊,人心也不復先前那樣起伏了,坐在綠傘邊緣改用炭精筆去表現樹的蒼翠馥郁。92高齡的老阿嬤又在視眼前來往穿走忙碌雜事,先前聽我讚歎花開的美麗,老人家說美麗是美麗,但遍地的殘花也是夠人去掃除的。說得讓我不知該如何接下話,只能笑笑以對。設若從雙十年華嫁來村莊,於今也有七十餘載,七十來次的花開,賞了七十來回的花,也得掃這些年數的花和葉,這要說成是件美事呢?還是件苦役呢?答案應在自己的方寸之間。
花季的末期,我們離開村落。算算在樹下逗留的這幾個假日,畫了5 張,其中3張較為滿意,這樣3/5的收穫讓我心滿意足背起畫袋再回到山后。
再度來到樹下,這樹已生發另一種風采,陽光在樹上花葉間閃爍,綠滋滋的葉叢中,尚遺少許殷紅的花朵在招搖。花仍明豔動人,似乎有著回眸一笑的魅力,勾引我再度去畫水彩。這臨去的顧盼,給了我不同的心情,也給讓我消磨了一個下午。但終究還是遺憾,還是畫得「花容失色」,真讓樹不堪啊,也使我鬱鬱!就當這是一個淬鍊的機會吧!世間事少了些折磨,可能就少了些滋味。寫生繪畫如此,其他事應該也是如此。
當我接續前緣,畫著先前的「半成品」,花已辭枝無蹤了。在紙上添上了瓦屋,加了石條椅花盆紅磚地板,一幅活生生的村落一隅圖就完整出現,畫中刺桐的身姿仍然是最醒眼的。
前些日去了下埔下,後來要離開的時候,突然想到附近湖下村裡的刺桐,不知著花未?可不要讓錯失木棉的悵意再重演,去碰碰運氣吧。來到往時舊地,樹擁著幾簇青翠和一村的寧謐應對著我的叨念。到底花開了沒?正困惑不解之中,一位村民告訴我花期將到,心才定了些,也不免叮嚀自己到時可要來參加這場盛會,再見刺桐花開,相信燦亮殷紅將會給我再一次的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