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Enter到主內容區
:::
:::

〈長篇小說連載〉艷陽滿天

發布日期:
作者: 張放。
點閱率:508
字型大小:

  一

島上的中秋節,月亮圓得讓人發慌、心跳。晚空沒有一片雲彩。月光把東犬島的村莊、沙灘、廟宇照映得如同電影一樣,真是好看。可是我的心情非常鬱悶。晚餐的菜肴豐富,附近的海產品大黃魚、鯧魚、鰻魚、丁香魚都上了桌,團部的官兵都喝成了關公,唯有我是曹操,清燉雞剛端上桌,我的心臟跳得格外快,有嘔吐感,走出餐廳,剛走進廁所,我忍不住吐了!有點腥味,原來吐的是血!我捂住嘴巴朝醫務所跑。爹呀,娘啊,咱于家上一輩子積德啦。正是中秋晚宴上,王醫官竟提前回來,等待作戰組繪圖員跑來看病,這不是天公有意巧安排麼?「甭擔心,打了針,回去睡覺。」王清風醫官放下武俠小說,給我札了兩針,臨走遞給我一包藥:「一天三次,飯後服用。回去先吃一包。記住,別胡思亂想,睡覺。」

老九團過去是從金門島移防來的。這支部隊原屬第二兵團,在震驚中外的徐蚌會戰中,被共軍擊垮,兵團司令邱清泉陣亡,只剩了老九團衝出包圍圈,像一隻被農夫砍斷的蚯蚓,經過一番痛苦的扭曲與掙扎,終於甦醒。我是在江蘇沛縣附近稽家莊的流亡學校,參加老九團的。團作戰組長胡瑛讓我繪製演習要圖,協助抄寫公文,以陸軍上士佔准尉缺派職。航行數日,老九團最後在這一片白犬列島登陸。

在我的印象中,東犬島只是弧形的不規則線條。每當我埋首繪製軍事要圖時,四周的參謀總是圍在桌旁,有的給我香菸,有的送我軍用乾糧,他們明明知道我是肺癆鬼,卻故意挨近我身旁逗趣。

于繪圖員,明年元旦你就掛階了吧?小于,到時候請客可別忘記我呀。一位滿臉酒糟的山東老鄉,親暱地拍著我肩膀說:俺四十歲才當排長,還沒三年,上邊就催我填表退伍,他娘的!過了河拆橋,卸了套殺驢!老九團未免太現實了!

過去共軍的報紙,批評我軍「殺人放火,強姦婦女」,比土匪還要殘暴凶惡;但是我從脫下學生服,穿上軍裝,跟隨老九團邊打邊撤,卻覺得四周的官兵,一個個老實得和饃饃一樣。

從上次在海帶島喀血,我曾萌生了自殺念頭。胡組長派人監視我,為我燉雞湯,注射鏈黴素,為了申請這種珍貴的藥物,他跟醫務主任拍了桌子,想起此事我就暗自掉淚。也許由於注射鏈黴素過多,我的耳朵反而變得重聽,差一點成了聾子。

有一天,醫務主任跑來找胡組長,他進門就開玩笑:「老胡,你們組的愛迪生去療養吧!」

于光不願意當愛迪生,他想當貝多芬。胡組長接過卷宗,看罷公文,才知道吳主任想把我送到肺病療養所。那裡的空氣新鮮,醫療設備比較先進,陽光沙灘加大海,用不了一年就會康復歸隊。目前九團有三個名額,若是胡組長應允放行,我日內即可前往報到。

「讓我考慮一下,明天告訴你,行唄?」

吳主任搖搖頭,笑了笑,走了。

晚餐時,全組五個參謀,和胡組長同桌用餐。我因有病,伙伕將菜打在我專用的鋁質飯盒內,坐在伙房吃飯。他們在屋內談論有關我去療養的事。眼看下月全團作登陸演習,若是繪圖員驟然離職,作戰組確有一定的困難。胡瑛組長疼惜我,躊躇良久,決定讓我去離島療養。至於繪製演習要圖,他計劃向師部借調人員。

飯後,胡瑛組長將他的決定通知我,囑我在療養期間,遵守紀律,有空學習寫點文藝作品,不可賭博或睡懶覺。他說:「你才十八歲,人生的路還遠著哩。等病情控制住,你就回來。千萬別想家,那是不面對現實的事情,咱們三年五年回不去的。」接著,他塞給我兩百塊錢,我推讓了半天,最後紅著臉收下了。

我摸索著夜路向海邊走,越想越不是滋味。俗話說:「治了病,治不了命。」即使這場病能拖延十年八年,到頭來還是兩腿一伸,去見閻王。何不今晚結束,也少受苦少受罪!仰望一輪明月,正冉冉從海面浮起,眼前海島夜景,如幻如夢。不久,我走在柔軟沙灘上,膠鞋踩得沙沙地響。海風捲起白浪,浪沫濺在我的身上,覺得有些涼意。我在一處斷崖下尋到一片沙地,坐了下來。脫去鞋襪,我湧出投海自裁的願望。

驀地,不知從哪兒吹來的風,飄來女播音員的悅耳聲音。她從過中秋闔家老少團聚說起,希望蔣軍官兵弟兄棄暗投明,回到人民政府的懷抱。我覺得這些話滑稽可笑。既然你勸我們回大陸,眼前一片茫茫大海,若是我泅水過去,豈不葬身魚腹?你這不是變相鼓勵自殺?如果真有誠意,何不駛過來數艘快艇,載運有意返家者回去;或者派代表飛抵台北,向領導階層進行談判,為了讓一百多萬離鄉背井同胞骨肉團圓,雙方互作讓步,達成愛護同胞的願望。如今總是老王賣瓜,介紹生產躍進,農業豐收,核子彈發射成功,搞得我們這些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大頭兵,思鄉流淚,走向絕路,這是你們心理作戰的高招吧?

海風吹醒了我的頭腦,通過客觀分析,目前我不能蹈海自殺,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再說我的肺結核病也許不至於死,若是將來康復,回憶當年曾想自殺的往事,我一定面紅耳赤,啞然失笑!

駐防東犬島的老九團,文藝風氣普遍,每逢機帆船靠岸,各單位最愛的不是罐頭、菸酒副食品,而是報紙、雜誌與書籍,那才是青年戰士思念的精神食糧。老九團衛生連的士官秦鵬,曾獲台北「中華文藝獎金會」小說獎。另外,還有幾個寫新詩的士兵,常在台灣報刊發表作品。我那時也常向《精忠報》、《戰友報》副刊投稿,有時還收到三、五十元稿酬呢。

那天,王醫官送我們去十浬外的無名島,機帆船在大海中破浪前進。船上裝載糧食、藥品,還有兩名病員。坐在我對面的是衛生連杜少尉,蒼白臉,兩頰泛紅,像剛演過《西廂記》的張君瑞,尚未卸妝。他咳嗽得很厲害,卻不停地吸新樂園紙菸,手中還拿著《約翰.克利斯多夫》在看。可能小說情節感人生動,也許此人性格內向,他從上船就低著頭看小說,從未抬頭。

船到半途,浪濤翻湧得東倒西歪,王醫官卻聊起肺病療養所的事情。「小于,那兒有個老病號叫秦鵬,是你們同行。也常寫文藝作品。你去療養,跟人家學習啊。我寧肯看武俠小說,也不看你們的新文藝。」王醫官哈哈大笑。

海水的顏色逐漸變黃,機帆船馬達聲漸漸轉弱,我朝眼前的無名島眺望,恰像一隻貝殼,在汪洋大海之間浮升出來。遠方的碼頭閃出幾個人影,他們準是預備搭乘這艘船回東犬島。

無名島非常寧靜,猶若世外桃源,我團為了接送病員、運補糧食醫藥,在島南端用木材搭建臨時碼頭。機帆船靠岸,張君瑞搶先跳下去,握住一個身材魁偉的青年的手,激情地說:「秦鵬!你最近在《野風》發表的那篇小說,非常精采,你一定在這兒泡妞啦。」那個穿病員服的秦鵬,羞怯地說:「我聽說你要來,接了好幾班船,今天總算接到你。」他接過對方肩上的背包,大步流星走,低聲和朋友談話,我的耳朵有些重聽,再也聽不見他們的談話。

這座無名島只有七八戶漁家,住在北端,肺病療養所病房在南端,這是當初老九團首長的決定。療養所建有兩排鐵皮病房,自北而南;宛如兩列行駛中的火車。我是上士,因佔准尉階缺,所以把我安排在東邊的津浦線。津浦線有兩大優點:一是醫療設備在中間,無論驗血、取藥或照X光非常方便;二是每人一間屋,屋內陳設床位、茶几、櫥櫃,不僅出入自由,而且晚間也能在燈下看書寫作。西邊平漢線,兩人一間,餐廳、廚房、儲藏室皆設於此。每日煙火繚繞,吵聲不斷,猶如一列瘋人列車。

病房傍依著一座荒瘠的山坡,原先開闢出兩塊梯田,如今成為墓地。我團自移防白犬列島,已病逝三十六員,埋在梯田。墓前豎立木牌,上書死者級職、姓名,以及籍貫。林順所長曾經公開說:這三十六個官兵,是《水滸傳》的三十六天罡,從今以後不能再埋人了;要是再死了人,他一定把它燒成灰,灑到大海。林順的這番話傳到團部,團長向台北申請建立了火葬場。這是林所長引為無比光榮的往事。

林順年近五旬,老光棍、心廣體胖。幹了十年少校,毫無怨言。他連ABC也不認得,卻讓那三個醫官、五個看護兵,以及三十多名肺病鬼口服心服,毫無怨言。凡是新報到的病員,他都照例作個別談話。那日,我走進所長辦公室,他摘下老花鏡,親切地說:「于光,你那一縣出玫瑰酒,過去俺衛生連有個班長是你縣的,壯得牛一樣。古寧頭戰役,從中士升到烈士,老天爺不疼咱山東人啊!想起他來我就一肚子牢騷。」林所長問了我一些病情,他說:「你住在官員病房,我已交代過,有啥問題告訴我。過幾天,俺做炸醬麵再找你。」

療養所的伙食實在難以下咽。青菜煮豆腐、紅燒肉、南瓜煮粉條,吃起來總是不合口味。這可能是伙伕手藝太差,若從部隊調來烹飪高手,確非易事,誰願意跟肺癆病人朝夕相處?伙食不好,助長了病員吃小灶的風氣。尤其住在津浦線上的軍官,每次領到薪餉就煮麵,包餃子,或是燉雞煎魚,增加營養。林所長每週做一頓炸醬麵,動員幾個人幫忙。揉麵由秦鵬擔任,他力氣大,揉起麵來得心應手,麵揉好,他用乾淨的毛巾把麵團蓋上,使麵滋潤。林所長親自指揮做菜碼,黃瓜、小蘿蔔得先洗淨再切成絲;青豆煮熟脫皮備用;等鍋內油燒熱,他把切好的蔥薑蒜片,豬肉丁和黑醬放進鍋內,不停地以鏟子翻攪,使其噴出香味。麵條切好下鍋,煮熟後馬上撈進盛涼開水的桶中。這時,林所長用筷子敲著粗瓷碗沿,扯開嗓門喊著:「臉皮厚的爺兒們,來吃炸醬麵吧!」

於是,病員從四面八方鑽出來,排隊,搶麵吃,笑得人仰馬翻,鼻涕直流。有時候,林所長還吃不到麵,誰叫他愛廣播呢!

住在鐵皮房子裡,冬天冷得像冰窖,夏天熱得像烤箱。偏是我們愛過夜生活的人,想利用晚間寫作、看書,實在苦不堪言。那時療養所有一台柴油電機,每晚供電到九時為止。九時後,每個房間點上油燈,像螢火蟲,一派淒涼景象。

秦鵬是肺病療養所的老病號,他睡在津浦線的浦口,出了後門,便看見海灘,只有五十多米。秦鵬晚間常在沙灘散步、納涼或游泳,直到停電以後,他才回來沖冷水浴,開始寫稿。他住在我的對門,兩人都是夜貓子,有時他找我要香菸,我向他要軍用餅乾,或他找我商酌文章題目,我請他決定一個比較貼切的詞彙。秦鵬的文學修養好,他原是廈門大學中文系學生,老九團從廈門撤退前,秦鵬投筆從戎,立刻參加了古寧頭戰役,雖然他未負傷,卻因喀血進了醫院。他是福建人,會講閩北話,療養所少不了他,這是他長期療養的最大原因。

秦鵬表面上冷若冰霜,恃才傲物,但是他情感脆弱,時常暗自流淚。有一次,他夜間聽了對岸一段朗誦小說,曾在海灘抱頭大哭!我為此事幾乎跟他翻臉。秦鵬,你這是精神分裂,慢性自殺,值得麼?他身在荒島,心繫神州大地,只要跟他聊起大陸,他便談起翻天覆地的變化:河南畝產超過千斤,黑龍江開發大慶油田,乒乓球選手稱霸歐洲,他都知道。他的消息來源就是手中那隻烏漆抹黑、肥皂盒子般的收音機。

不提此事便罷,提起來我火冒三丈!

當時,我曾秘密地對他談起收聽敵台之害。大陸的工農群眾鼓足幹勁,為爭上游,多快好省建設社會主義,宣傳一兩遍行啦,宣傳多了有啥用?聽秦鵬說只要化上兩萬塊錢,漁民會冒險把人送進閩江口登陸。若是船在中途,受到夾擊,這邊怕人溜走,那邊虎視眈眈,防備特務登陸。這壁壘分明的敵對行為,難道「福建前線人民廣播電台」的編輯播音人員不知道?再說,逢年過節,對岸電台總是播出些讓人思念父母、懷念故鄉的節目,害得當兵的痛哭流淚,萬念俱灰,幾乎逼得人投海自殺,了此殘生,這不是敵台帶來的惡果麼!秦鵬聽了只是苦笑,既不表示贊同,也無異議,我理解他不會接受我的勸告。

  • 金城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0號 金城分銷處地圖
    (082)328728
  • 金湖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山外里山外2-7號 金湖分銷處地圖
    (082)331525
  • 烈嶼分銷處
    金門縣烈嶼鄉后頭34之1號 烈嶼分銷處地圖
    (082)363290、傳真:375649、手機:0963728817
  • 金山分銷處
    金門縣金城鎮民族路92號 金山分銷處地圖
    (082)328725
  • 夏興分銷處
    金門縣金湖鎮夏興84號 夏興分銷處地圖
    (082)331818
回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