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春節氣候不錯。林所長親自下廚，指揮做菜，他使用爆、炸、炒、扒等烹飪法，做出不少傳統山東名菜：九轉大腸、湯爆雙脆、奶湯魚肚、海爆海螺；為了讓病員調劑胃口，炊事班長蒸了不少饅頭、花捲，幾乎每個人笑逐顏開，只有秦鵬背地噘嘴，因為他對饅頭不感興趣。麵食中，他只愛吃炸醬麵。初一團拜之後，吃過了年飯，秦鵬邀約杜源，管理醫療器材的王少尉，連我一共四人，去外面打麻將。

杜源就是和我同船來此報到的那個少尉，他的病況比較麻煩，有併發的高血壓症。他是詩人，是秦鵬的好友與直屬長官。杜源對林所長的伙食管理非常不滿，對於北方人愛吃麵食習慣，提出公開地批評，他說：「附近海域盛產黃魚、丁香魚，既便宜，又富營養價值，為什麼偏去吃豬肉？」

老九團的北方幹部多，林順所長是山東沂水人，小時候連海都沒見過，他不愛吃魚，怕魚刺卡在喉嚨裡。他曾頂撞杜源：「你咋寫出好詩來？蘇東坡最愛吃肥豬肉，人家才寫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我說老杜，你們杜家出了一個詩人杜甫，是吃牛肉撐死的。若是他吃紅燒豬肉，絕對沒事兒！」

詩人給林所長取了一個綽號「李耳王」，那是對老人剛愎自用、頑強固執的嘲諷。

漁村靜悄悄的，偶而從那古樸院牆內揚起一串爆竹聲，海岸停泊著十多艘漁船，村裡看不到人影。秦鵬帶我們走到漁村，門前掛著一隻粽色木牌，上書「洪掛」，想這是主人名字。走進貼滿春聯的門樓，正面是主房，兩旁是陪房、廚屋和儲藏室，庭院清雅潔淨。秦鵬引導我們三人進入一間陪房，明窗淨几，桌上擺了香菸、龍眼乾、瓜子、糖果。秦鵬像主人似地挪動桌椅，準備打牌。

王少尉幽秘地說：「這不是到了秦公館嘛？」

在一陣歡笑聲中，從外面走進來一個年約二十的姑娘，身材苗條，眉目俊秀，提著一隻藍色瓷壺，向大家低聲問候，「恭喜，恭喜！」微笑地把茶壺擱在茶几上。

「阿嬿，你爸呢？」

「在隔壁村長家打牌。」

那女孩轉身走了出去。眉宇之間洋溢著喜悅意味，使我湧出賓至如歸的舒暢心情。

詩人杜源來療養所，沉默寡言，但他打起麻將牌，談笑風生，意興盎然，如同籠中鳥雀飛返山林。當初發明麻將牌的先輩聰明絕頂，一百三十六顆牌，有上千種組合方法，卻能使人樂以忘憂，愛不釋手，煥發了青春。

杜源口才好，思維敏銳，他從讚美阿嬿起，繼而想套出秦鵬和她的感情程度。秦鵬哼而哈之，置之不理，只是低頭作牌。八圈打完，打骰子換座，秦鵬才苦笑地說：「阿嬿跟她父親相依為命。我倆年齡不相配，我又有肺病，我怎麼能做這種缺德的事！」

二

春節期間，佈告欄貼出一件公文，國防部為鼓勵官兵創作，頒佈徵求文藝小說，限一萬字以內，獎金在五千元以上，頭獎可獲兩萬元。許多病員把這件事告訴秦鵬，希望他為老九團爭取這項榮譽。

秦鵬把洪嬿寫成一個海中蛟龍，她一身是膽，不僅會駕漁船，而且是捕魚能手。她熱情、質樸，不顧家庭反對，愛上了一位駐守海島的馮姓蛙人。在一次突襲戰役中，馮士官不幸右腿被炸傷，裝了義肢，內心充滿矛盾，他既愛村女，又不敢把自己遭遇告訴對方，最後調到金門，不辭而別。村女為了打聽英雄下落，衝破種種困難，終於在金門前線找到了蛙人馮士官，完成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喜劇。

我看過秦鵬這篇題為《喜迎春》的小說，雖故事平凡，但文字細緻，情節感人，從他的小說中流露出那個蛙人並不把愛情放在首位，卻專心投入在革命事業中。我認為這是瑕疵，也是反共八股，我建議他重新處理男方的愛情心理過程。

「我並不是追求阿嬿！」驀地，秦鵬說出這句話。

「那你追求什麼？」

「獎金。」他斬釘截鐵地說：「只要這篇小說獲取佳作，我就湊足兩萬塊錢，完成我還鄉的夢了！」

我嚇得心臟噗噗直跳。作夢也料想不到秦鵬說出這個秘密。我早警告過他，偷聽對岸廣播節目，受害的還是自己。如今，他豈不自食其果了麼！

《喜迎春》寄出去以後，不少人為秦鵬等候佳音。林所長公開宣佈，只要《海燕》掛名，獲得佳作，他要拿出兩千元加菜，以示慶賀。這項徵文預定三月中旬揭曉，為啥到了月底還沒訊息？從東犬島來的班船，帶來團部的公文、書刊、信件和報紙，卻得不到國防部徵文揭曉的消息。

那日，我去漁村採購魚鮮，人群中有個姑娘喊我，定睛看時，原是洪嬿。她面色蒼白，神色恍惚，她把我引到海邊，低聲細語：于大哥，你是老秦的知己朋友，求你勸勸秦鵬，別讓他回福建，他簡直鬼迷心竅，越過越糊塗了。洪嬿告訴了我一件秘密：這兩年來，秦鵬省吃儉用，積攢了一萬塊錢，存在洪掛那裡，為的是託洪掛送他到閩江口。洪嬿熱淚盈眶，用手背拭去眼淚，激動地說：「他一身是病，到了家鄉，舉目無親，誰會照顧一個台灣跑回來的反動派？……我怎麼捨得他走？」洪嬿扭頭走了。她的雙肩不停地聳動，我知道她已經哭了。

那晚，津浦線閃耀著點點螢火，四周寧靜無聲。我趿拉著塑料拖鞋，披著夾克，在秦鵬門前輕叩兩下，他開門外望，知道我邀他去海灘。他今晚非常興奮，他的短篇小說《喜迎春》獲得徵文第三名，缺首獎，等於第二名，領到一萬二千元獎金。下午，他把這筆款送到洪掛家，但是這位船老大卻變了卦。連同他為秦鵬保管的一萬元也退還了。

怪不得取名洪掛！他憤恨地說。

為啥變卦，嫌錢少？

秦鵬默聲搖頭。

你跟洪嬿好過？

我比她大九歲，我渾身是病，哪有心情談戀愛？

洪掛不帶你出海，你就別走啦。

秦鵬不再吭聲，他聽不進我的勸告，我偏要說給他聽：老秦，你走了林所長找誰揉麵？你走了，洪嬿若是有三長兩短，你這一輩子豈不枉害了一條人命？

你這是什麼話？

實話。阿嬿那女孩愛你，她瞎了眼。我站起來，拍拍屁股，走回宿舍。

秦鵬跟我記仇，見了面把頭一擺，倉促而過。療養所的病員，大抵忘卻他參加文藝徵獎的事。秦鵬時常不見人影，他在做什麼，茫然不曉。

東犬島團部來了公文，帶來石破天驚的訊息：秦鵬寫作獲獎，給老九團無比光榮，為了獎勵秦鵬，贈送獎金二千元，獎狀一幀，並且邀請他出席團部慶生會，報告文藝與時代的關係，林所長樂歪了，但是找不著秦鵬，到底他上哪兒去了？海面白浪滔天，那是颱風過境的影響，莫非好事變成壞事，大家研判他的下落。林順所長聳聳肩，笑一笑，他說老秦一定喝醉了酒，跑到山坡防空洞睡覺，怕啥？十七八歲參加軍隊，誰心疼過他？哪一次吃炸醬麵不是他揉麵？林所長的眼淚撲簌簌掉下來。